2011年7月3日星期日

開端與結尾的研究: 李白詩中的淚


一、引言
  流淚是人類的一種特性, 按《淮南子》〈齊俗訓〉的解釋: “且喜怒哀樂, 有感而自然者也。故哭之發於口, 涕之出於目。此皆憤於中而形於外者也。譬若水之下流, 煙之上尋也” 。剛出生的孩子, 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哭, 但這應是一種本能或離開母體的生理反應。然而, 當孩子逐漸成長, 哭泣跟情緒二者即逐漸聯繫起來, 其中社會文化的期望有著一種影響力。女性多愁善感又或女性較男性易哭的看法, 普遍存在於社會中, 但在詩的世界中, 以淚洗面並非女性的專利。本文即擬從這個角度探討李白(701-762)詩中所寫的淚, 為配合開端結尾的題旨, 討論的用例將儘量以開端和結尾所見的為限。

二、哭泣涕淚等用語小統計
  筆者以詹(1916- )主編的《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 為準, 檢索第1至24卷詩作詩作中使用與流淚有關的字詞, 如哭、泣、涕、淚、啼、嗚、咽、號、霑、潸然、玉箸等字詞。在同一詩中重複出現相關的字詞, 只作一次計算, 共計有120首詩作使用與流淚有關的字詞。若以在詩中不同的使用位置作計算, 在詩題中採用相關字詞的有6例, 在開端和結尾均採用相關字詞的有2例, 在開端採用相關字語的有8例, 在結尾採用相關字詞的有49例, 至於在其他位置的有60例。
  關於“玉箸”這個用語, 屬含蓄的用法, 凡5見, 分別為“玉箸落春鏡”(頁3653), “玉箸點羅衣”(頁3657) , “啼流玉箸盡”(頁3677) , “玉箸夜垂流”(頁3681) , “玉箸並墮菱花前”(頁3712), 全用於閨怨類的詩作, 該詞大抵用於女子之口吻。沈義父(約1278前後在世)《樂府指迷》: “鍊句下語, 最是緊要。如說桃, 不可直說破桃, 須用‘紅雨’、‘劉郎’等字。如詠柳, 不可直說破柳, 須用‘章臺’、‘灞岸’等字。又詠書, 如曰‘銀箸空滿’ , 便是書字了, 不必更說書字。‘王箸雙垂’, 便是淚了, 不必更說淚字” 。
  又以下的數據是有關各類詩作中採用與淚相關用語的小統計。


類別
使用
頻率
詩作
數量
百分比

類別
使用
頻率
詩作
數量
百分比
古風
10
59
16.9

懷古
4
37
8%
樂府
25
147
17%

閑適
1
36
2.8%
歌吟
10
81
12.3%

懷思
2
11
18.2%
13
125
10%

感遇
1
33
3%
4
51
7.8%

寫懷
3
12
25%
6
36
16.7%

詠物
0
24
0%
8
102
7.8%

題詠
1
12
8.3%
酬答
3
34
8.8%

雜詠
2
17
11.8%
遊宴
0
61
0%

閨情
17
56
30.4%
登覽
1
36
2.8%

哀傷
6
6
100%
行役
1
24
4.2%

其他
3



第一欄是詩的分類標目, 是《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按照宋蜀本的分類排序; 第二欄是在詩作中使用與淚相關語詞的頻率, 每首詩可以有多於一個用例, 但只計算一次; 第三欄是在該分類目底下的詩作數量; 第四欄則是有關詩作與各類詩作數量之間的百分比。分類標目有21項, 第22項是宋蜀本集外的詩作, 只有三首, 故權宜處理, 不入計算之列。在這22類的詩作中, “遊宴”和“詠物”兩項並無用例, 而使用與哭泣有關的詩作, 頻率超過百分之十的共有10項, 包括“哀傷”(100%)、“閨情”(30.4%)、“寫懷”(25%)、“懷思”(18.2%)、“樂府”(17%)、“古風”(16.9)、“別”(16.7%)、“歌吟”(12.3%)、“雜詠”(11.8%)、“贈”(10%)。從這個簡單的統計看來, 大致上應該符合讀者的預期。“哀傷”類詩作共七首, 因其中三首詩題用上“哭”字, 故全以用上與哭泣有關的語詞計算。

三、哭泣涕淚等用語
  筆者翻檢《太平御覽》有關淚、哭、泣、悲、啼、涕等用語有關的引錄, “洟淚”見人事部28, “哭”見人事部128, “泣、悲、啼、涕”則見人事部129 。細讀有關引錄, 大部分與“哭”有關的事例, 都跟死亡(死別、哀祭)有關。許慎《說文解字》云: “哭, 哀聲也” , 又“哀, 閔也”, 段玉裁(1735-1815)曰: “閔, 弔者在門也” , 故哭的字義甚明。李白詩用“哭”凡20例, 可分作兩類。第一類共9例, 其中6例用於“哀傷”類詩作中的詩題, 屬悲悼哀弔類的用語, 即〈哭晁卿衡〉(頁3748), 〈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頁3752, 頁3755, 頁3756), 〈哭宣城善釀紀叟〉(頁3758), 〈宣城哭蔣徵君華〉(頁3760)。至於〈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頁1666)中的“心知不得語, 卻欲棲蓬瀛。彎弧懼天狼, 挾矢不敢張。攬涕黃金臺, 呼天哭昭王 。無人貴駿骨, 騄耳空騰驤。樂毅儻再生, 于今亦奔亡”, 呼哭者應為詩中的主體。另〈憶崔郎中宗之游南陽遺吾孔子琴撫之潸然感舊〉(頁3354)中的“誰傳廣陵散? 但哭邙山骨” , 以及〈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其二)〉(頁3755)的結尾“哭向茅山雖未摧, 一生淚盡丹陽道”, 從詩題中可知, 哭者亦為詩中的主體。以上的用例皆與死亡有關。
  另一類的“哭”見於典故和“慟哭”一詞。該詞以“慟”修飾“哭”, 亦為哀的含意。“慟”未見於《說文》, 徐鉉(916-991)《說文》〈新附〉: “慟, 大哭也” , 又《玉篇》: “慟, 哀極也” 。又《論衡》〈問孔篇〉: “夫慟, 哀之至也。哭顏淵慟者, 殊之眾徒, 哀痛之甚也” 。“慟哭”一詞用於與阮籍、湘妃、杞梁妻、鄒衍, 以及申包胥等人物相關的典故, 共7例 。此外, 尚有“慟哭來時路”(頁959)和“聞難知慟哭”二例。前者見於〈去婦詞〉開端“古來有棄婦, 棄婦有歸處。今日妾辭君, 辭君遣何去! 本家零落盡, 慟哭來時路” 。該詩從第三者的角度描述棄婦的“慟哭”, 《御選唐宋詩醇》卷4云: “直起悲涼, 通篇纏綿悽惋, 怨而不怒, 直從《谷風》篇脫化而出” , 〈谷風〉為《詩經》“邶風”中棄婦的訴苦詩。後者則見於〈在潯陽非所寄內〉(頁3729)的開端, 應是李白於潯陽繫獄, 其妻宗氏赴尋陽為李白奔走營救, “慟哭”者為李白之妻子 。
  “涕”, 《說文解字》云: “泣也” , 《玉篇》“水部”云: “目汁出” 。《易》〈萃〉“齎咨涕洟”, 孔穎達(574-648)疏云: “自目出曰涕, 自鼻出曰洟”。一說是“往吊他人之喪事, 必持財物以贈之, 哭泣以表示哀悼” 。“淚”字作眼淚解, 《玉篇》“水部”云: “淚, 涕也” 。“洟”, 《說文解字》云: “鼻液也” 。“泗”, 《說文解字注》引《毛詩傳》曰: “自目曰涕, 自鼻曰泗” 。王力(1900-1986)認為“涕”由“眼淚”的意義轉化為鼻涕的意義, 是因為哭的時候往往是眼淚和鼻涕一齊來, 故有轉化的可能性 。另鄧明(1956- )曾提出詞義之間互相感染的說法, 以為哭泣時眼淚和鼻涕俱下, 故涕、泗、洟經常連用, 各字詞間的分別因連用而逐漸模糊, 涕因受泗、洟的感染而有“鼻涕”義 。李詩中用“涕”者凡10例, 其中兩例為“涕泗”連用。李詩中用“淚”者凡74例。
  “泣”, 許慎《說文解字》云: “無聲出涕者曰泣” , 《玉篇》“水部”云: “無聲出涕淚” , 徐鍇(920-974)《說文繫傳》云: “無聲出涕者泣” , 故哭和泣的分別, 該是哭是有聲的, 泣則無聲或低聲。“泣”亦指眼淚, 張揖《廣雅》〈釋言〉云: “涕、泣, 淚也” 。劉向《九嘆》〈憂苦〉: “涕流交集兮, 泣下漣漣” 。李詩中用“泣”者凡24例。
  “嗁”, 《說文解字》云: “嗁, 號也。”段注云:“号痛聲, 哭哀聲, 痛在內, 哀形於外, 此嗁與哭之別也” 。“啼”本作“嗁”, 指悲哀的哭泣, 《禮記》〈喪大記〉: “始卒, 主人啼, 兄弟哭, 婦人哭踊”, 鄭玄(127-200)注云: “悲哀有深淺也。若嬰兒中路失母, 能勿啼乎?” “悲”, 《說文解字》云: “痛也”, 段注云: “悲者, 痛之上勝者也” 。“號”表示邊哭邊高聲呼叫, 《顏氏家訓》〈風操〉: “禮以哭有言者為號” 。“號”可以用於人, 亦可用於動物。李詩中用“號”者凡9例。
  “咽”的用例見〈古風(其十九)〉(頁114)“欲語再三咽”, 大意為聲音受阻而哭不出聲, 或聲音抑制而顯得低沉微弱。至於“嗚咽”或“幽咽”的用例, 在李白的詩中, 只有二個用例。一是〈胡無人行〉(頁4450)結尾的“空餘隴頭水, 嗚咽向人悲”, 另一是〈古風(二十二首)〉(頁119)的開首“秦水別隴首, 幽咽多悲聲”。前者借聲音以情作結, 後者則以流水之景象起興。

四、李白詩中與淚有關的用典
  李白於詩作中與流淚有關的用語, 部分與典故有關。縱觀李白的用事, 大部分皆為常用的典故, 未見生僻。至於用典的作用, 不外乎援古以證今, 故《文心雕龍》卷8〈事類〉開端即云: “事類者, 蓋文章之外, 據事以類義, 援古以證今者也” 。從與淚有關的典故, 李白傾向直接引用有關事典。
  詩中所引與流淚有關的典故, 可以視作主體對客體的一種投射(projection)。無意識的內容, 人類無法直接感知, 必先經過“投射”, 才能認識。榮格(C. G. Jung, 1875-1961)的解釋如下:

投射意味著主觀過程進入客體。它與內向投射相對。因此, 投射是一種異化的過程, 在這裡, 主觀內容同主體疏離, 而可以說被收編到客體去了。主體有時借助於投射而使自己擺脫這些痛苦和不合的內容, 有時投射的則是一些正面的價值, 這些價值由於某些原因──例如自卑──是主體所無法達到的。(21)
霍普克(Robert H. Hopcke, 1958- )在《導讀榮格》一書中指出: “煉金家是將自己的心理特質與過程投射到客觀物質與過程之中, 然後再描述這些現象, 似乎它們發生在自身之外的物質世界之中” 。也就是說, 詩人將個人的潛意識投射到這些流淚的歷史典故中, 讓個人的精神與永恆的精神接觸, 達至個人(意識)與超個人(無意識)的統一, 以維持健康的人格。
  楊義(1946- )〈李白詩歌用典的詩學謀略〉一文的摘要中曾概括地指出, 李白寫邊塞豪情和宮中行樂, 多用漢朝典故, 安史亂後, 李白選用的典故多為戰國典、楚漢相爭典, 以及五胡十六國、永嘉南渡典, 寫山水流連和詩酒風流, 多用六朝名士典故, 寫流放飄之悲, 則多用屈原(約前339-約前278)、賈誼(前200-前168)的典故 。李白詩中有關流淚的典故, 除晉朝羊祜(221-278)墮淚碑的典故外, 其餘均來自春秋和戰國時期的典故, 見於《史記》、《左傳》、《列子》、《淮南子》、《戰國策》等典籍。
1. 齊杞梁妻
  齊侯襲莒, 杞殖戰死, 見於《左傳》“襄公二十三年” , 另齊杞梁妻的詳細故事見《列女傳》卷1:

齊杞梁殖之妻也。莊公襲莒, 殖戰而死。……杞梁之妻無子, 內外皆無五屬之親。既無所歸, 乃枕其夫之屍於城下而哭之, 內諴動人, 道路過者莫不為之揮涕, 十日, 而城為之崩。既葬, 曰: “吾何歸矣? 夫婦人必有所倚者。父在則倚父, 夫在則倚夫, 子在則倚子。今吾上則無父, 中則無夫, 下則無子。內無所依, 以見吾誠; 外無所倚, 以立吾節。吾豈能更二哉! 亦死而已。”遂赴淄水而死。君子謂杞梁之妻貞而知禮。詩云: “我心傷悲, 聊與子同歸。”此之謂也。 (21)
其中重點與劉向《說苑》的記述詳略不同, 但關鍵仍是“其妻聞之而哭, 城為之阤, 而隅為之崩” 。《孟子》〈告子〉下: “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趙岐注云: “二人, 齊大夫死於戎事者。其妻哭之哀, 城為之崩, 國俗化之, 則效其哭” 。詩中的用例如〈白頭吟(其二)〉(頁853)“城崩杞梁妻, 誰道土無心?”
2. 牛山淚
  《列子》卷6〈力命〉云:

齊景公游於牛山, 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曰: “美哉國乎! 鬱鬱芊芊, 若何滴滴去此國而死乎? 使古無死者, 寡人將去斯而之何?”艾孔、梁丘據皆從而泣曰: “臣賴君之賜, 疏食惡肉可得而食; 駑馬稜車可得而乘也; 且猶不欲死, 而況吾君乎?”晏子獨笑於旁。公雪涕而顧晏子曰: “寡人今日之游悲, 孔與據皆從寡人而泣, 子之獨笑, 何也?”晏子對曰: “使賢者常守之, 則太公、桓公將常守之矣; 使有勇者而常守之, 則莊公、靈公將常守之矣。數君者將守之, 吾君方將被蓑笠而立乎畎畝之中, 唯事之恤, 行假念死乎? 則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 以其迭處之迭去之, 至於君也。而獨為之流涕, 是不仁也。見不仁之君, 見諂諛之臣。臣見此二者, 臣之所為獨竊笑也。”景公焉, 舉觴自罰, 罰二臣者, 各二觴焉。 (21)
又《晏子春秋》卷1“景公登牛山悲去國而死晏子諫”第十七:
景公遊于牛山, 北臨其國城, 而流涕曰: “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 ”艾孔、梁丘據皆從而泣。晏子獨笑于於旁, 公刷涕而顧晏子曰: “寡人今日游悲, 孔與據皆從寡人而涕泣, 子之獨笑, 何也?”晏子對曰: “使賢者常守之, 則太公、桓公將常守之矣; 使勇者常守之, 則莊公、靈公將常守之矣。數君者將守之, 則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 以其迭處之迭去之, 至于君也, 而獨為之流涕, 是不仁也。不仁之君見一, 諂諛之臣見二, 此臣之所以獨竊笑也。” (21)
李白詩中的用例有〈古風(其二十三)〉(頁122)“景公一何愚! 牛山淚相續” 。
3. 申包胥淚
  《史記》〈伍子胥列傳〉:
申包胥走秦告急, 求救於秦。秦不許。包胥立於秦廷, 晝夜哭, 七日七夜不絕其聲。秦哀公憐之, 曰: “楚雖無道, 有臣若是, 可無存乎!”乃遣車五百乘救楚擊吳。六月, 敗吳於稷。
又《左傳》“定公四年”:

初, 伍員與申包胥友。其亡也, 謂申包胥曰: “我必復楚國。”申包胥曰: “勉之! 子能復之, 我必能興之。”及昭王在隨, 申包胥如秦乞師, ……依於庭牆而哭, 日夜不絕聲, 勺飲不入口七日。秦哀公為之賦〈無衣〉, 九頓首而坐。秦師乃出。 (21)
《說苑》卷4〈立節〉, 子路曰: “不能甘勤苦, 不能怡貧窮, 不能輕生死, 而曰我能行義, 吾不信也” 。子路即以申包胥哭秦廷作為表現“勤苦”的例證, 以為“勤苦”是行仁義的條件。李白詩作中的用例有〈酬裴侍御對雨感時見贈〉(頁2710)“申包哭秦庭, 泣血將安仰”, 〈鳴皋歌送岑徵君〉(頁1067)“哭何苦而救楚”, 〈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欣克復之美書懷示息秀才〉(頁1696)“悲作楚地囚, 何日秦庭哭”, 〈酬裴侍御對雨感時見贈〉(頁2710)“申包哭秦庭, 泣血將安仰”等。
4. 卞和泣玉
  卞和泣玉的故事見《韓非子》〈和氏〉:
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 奉而獻之厲王。厲王使玉人相之, 玉人曰: “石也。”王以和為誑, 而刖其左足。及厲王薨, 武王即位, 和又奉其璞而獻之武王; 武王使玉人相之, 又曰: “石也。”王又以和為誑, 而刖其右足。武王薨, 文王即位, 和乃抱其璞而哭於楚山之下; 三日三夜, 泣盡而繼之以血。王聞之, 使人問其故, 曰: “天下之刖者多矣, 子奚哭之悲也?”和曰: “吾非悲刖也, 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 貞士而名之以‘誑’, 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焉, 遂命曰“和氏之璧”。(21)
又《新序》卷5“雜事”敘述同樣的故事, 但結處則補上: “故曰: 珠玉者, 人主之所急也, 和雖獻寶而美, 未為玉尹害也, 進寶且若彼之難也, 況進賢人乎” 。李白詩中的用例有〈鞠歌行〉(頁536)“荊山長號泣血人, 忠臣死為刖足鬼” , 〈早秋贈裴十七仲堪〉(頁1227)“荊人泣美玉, 魯叟悲匏瓜”, 〈贈范金鄉二首(其一)〉(頁1283) “徒有獻芹心, 終流泣玉啼” 等。
5. 雍門哭
  《淮南子》〈覽冥訓〉: “昔雍門子[周?]以哭見於孟嘗君, 已而陳辭通意, 撫心發聲, 孟嘗君為之曾欷歍唈, 流涕狼戾不可止”, 又〈繆稱訓〉: “雍門子[周?]以哭見孟嘗君, 涕流沾纓” 。又事見《說苑》卷11〈善說〉:
雍門子周以琴見乎孟嘗君, 孟嘗君曰: “先生鼓琴, 亦能令文悲乎?”雍門子周曰: “……千秋萬歲之後, 廟堂必不血食矣。高臺既已壞, 曲池既已壍, 墳墓既已平, 而青廷矣, 嬰兒豎子樵採薪蕘者, 蹢躅其足而歌其上, 眾人見之, 無不愀焉為足下悲之, 曰: ‘夫以孟嘗君貴尊, 乃可使若此乎?’”於是孟嘗君泫然, 泣涕承睫而未殞。雍門子周引琴而鼓之, 徐動宮徵, 微揮羽角, 切終而成曲。孟嘗君涕浪汗增欷, 下而就之曰: “先生之鼓琴, 令文立若破國亡邑之人也。” (21)
又桓譚(約前23-56)《新論》曰:
雍門[子?]周以琴見孟嘗君曰: “臣切悲千秋萬歲後, 墳墓生荊棘, 狐兔穴其中, 樵兒牧躑躅而歌其上, 行人見之, 悽愴曰: ‘孟嘗君之尊貴, 亦至於此乎!’”孟嘗君喟然嘆息, 淚出承睫而未下。 (21)
孟嘗君的淚下, 乃有感於千秋身後, 人事代謝, 也許有破國亡邑之虞。李白詩中的用例有〈猛虎行〉(頁907)“腸斷非關《隴頭水》, 淚下不為雍門琴”, 其意為並非因聽到淒楚動人的琴聲而下淚。
6. 羊公墮淚碑
  羊祜, 字叔子, 為西晉大臣, 武帝時都督荊州諸軍事, 任內極得民心, 死後百姓見到他的墓碑就流淚, 故時人之稱為墮淚碑, 事見《晉書》卷34「列傳」第四“羊祜”:
祜樂山水, 每風景, 必造峴山, 置酒言詠, 終日不倦。嘗慨然歎息, 顧謂從事中郎鄒湛等曰: “自有宇宙, 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 登此遠望, 如我與卿者多矣! 皆湮滅無聞, 使人悲傷。如百歲後有知, 魂魄猶應登此也。”湛-曰: “公德冠四海, 道嗣前哲, 令聞令望, 必與此山俱傳。至曰湛輩, 乃當如公言耳。”……襄陽百姓於峴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廟, 歲時饗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 杜預因名為墮淚碑。 (21)
李白詩中的用例有〈襄陽歌〉(頁973)“君不見, 晉朝羊公一片古碑材, 龜頭剝落生莓苔! 淚亦不能為之墮, 心亦不能為之哀” 。
7. 易水別淚
  《戰國策》卷31“燕策三”, 燕太子丹請荊軻去刺秦王, 荊軻將行: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 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 即祖, 取道。高漸離擊, 荊軻和而歌, 為變徵之聲, 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為歌曰: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復為忼慨羽聲, 士皆瞋目, 髮盡上指冠。於是荊軻遂就車而去, 終已不顧。 (21)
荊軻, 戰國時衛人, 之燕, 燕人謂之荊卿, 上引與《史記》卷86〈刺客列傳〉中的記述大同小異。荊軻刺秦王一事, 是一種犧性的表現。首先犧性的是自願把首級割下來的樊於期, 其次是往行刺秦王的荊軻。李白詩中的用例有〈贈友人三首(其二)〉(頁1806)“長號易水上, 為我揚波瀾” 。
8. 湘妃淚
  張華(232-300)《博物志》卷8“堯之二女, 舜之二妃, 曰湘夫人。舜崩, 二妃啼, 以涕揮竹, 竹盡班” 。任昉(460-508)《述異記》卷上: “昔舜南巡而葬於蒼梧之野, 堯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 相與慟哭, 淚下沾竹, 竹文上為之班班然” 。
9. 鄒衍淚
  “鄒衍事燕惠王盡忠, 左右譖之。王擊之, 仰天而哭, 五月天為之下霜” 。上述引文, 原為《淮南字》的逸文。李白詩中的用例有〈上崔相百憂章〉(頁3498)“鄒衍慟哭, 燕霜颯來”。
10. 楊朱泣歧路
  《列子》〈說符篇〉: “楊子之鄰人亡羊, 既率其黨, 又請楊子之追之。楊子曰: ‘嘻! 亡一羊何追者之眾?’鄰人曰: ‘多歧路。’既反, 問: ‘獲羊乎?’ 曰: ‘亡之矣。’曰: ‘奚亡之?’曰: ‘歧路之中又有歧焉, 吾不知所之, 所以反也。楊子戚然變容, 不言者移時, 不笑者竟日’” 。
  《淮南子》〈說林訓〉“楊子見逵路而哭之, 為其可以南可以北; 墨子見練絲而泣之, 為其可以黃可以黑” 。傳楊朱看見四通八達的大路, 可往南, 也可以往北, 容易迷失方向, 不覺哭了起來。
11. 賈生淚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記賈誼(前200-168)在長沙懷王處, “居數年。懷王騎, 墮馬而死, 無後。賈生自傷為傅無狀, 哭泣歲餘, 亦死。賈生之死時年三十三” 。但“賈生淚”應指賈誼上疏陳政事。《漢書》卷48〈賈誼傳〉: “誼數上疏陳政事, 多所欲匡建, 其大略曰: 臣竊惟事勢, 可為痛哭者一, 可為流涕者二, 可為長太息者六, 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 難徧以疏舉” 。李白詩中的用例有〈答高山人兼呈權顧二侯〉(頁2748)“未作仲宣詩, 先流賈生涕”。
12. 阮籍窮途慟哭
  《晉書》〈阮籍傳〉: “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 天下多故, 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 遂酣飲為常。……時率意獨駕, 不由徑路, 車跡所窮, 輒慟哭而反” 。
13. 小結
  眼淚帶有一種神秘的力量, 《路加福音》第7章36-50節“罪婦蒙赦”, 就是藉著眼淚, 觸動神聖的救恩而洗去罪惡 。在唐以前的神怪小說中, 有一則哭死復生的故事 。其中所述, 是愛情的力量衝破生死的界限, “盡哀”和“慟哭”本是人之常情, 但卻是導演“神奇復生”一幕不可忽略的細節。在上述有關的典故中, 杞梁妻哭夫而城崩, 鄒衍慟哭而五月正夏飛霜等, 也同屬“天人感應”之說, 儘管王充(27-約79)提出反駁, 以為哭倒是實情, 但城為之崩, 只屬巧合, 而鄒衍囚拘而歎, 只是時適霜降, 由於後世人好虛而不原其實, 故傳之不滅 。
  從道德節操的層面看“淚”, 杞梁妻是對丈夫的忠貞, 娥皇女英淚染湘竹的故事, 也是歌頌二妃對舜的忠貞。鄒衍和申包胥二者, 所表現的是忠臣的“慟哭”, 前者遭讒被囚, 後者向為救國而向秦哭援。至於雍門淚是有感於國破邑亡, 易水別淚則是一種死別, 而卞和泣血, 則悲懷才未遇。這些人物流下來的淚, 在意識的層面上, 都有既定的象徵意義。

五、哭泣──人格的面具
  哭泣行為的功能, 一是藉此紓緩壓力, 讓人們從悲傷中回復過來; 二是作為一種傳達通悲傷和痛苦的媒介, 引起別人的同情和安慰 。然而, 流淚作為一種情緒的表現, 很早已引起文人學士的注意, 並且將之作為一種評鑑的標準。趙與時(1172-1228)編撰的《賓退錄》, 即云: “讀諸葛孔明〈出師表〉而不墮淚者, 其人必不忠; 讀李令伯〈陳情表〉而不墮淚者, 其人必不孝; 讀韓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墮淚者, 其人必不友” 。從這三句話看來, 大抵流淚這種行為, 可以用作判別忠、孝和友的標準。關於以流淚和哀傷作為評鑑的標準, 可以另舉《顏氏家訓》卷2“風操”篇的一個例子:
江左朝臣, 子孫初釋服, 朝見二宮, 皆當泣涕; 二宮為之改容。頗有膚色充澤, 無哀感者, 梁武薄其為人, 多被抑退。裴政出服, 問訊武帝, 貶瘦枯槁, 涕泗滂沱, 武帝目送之曰: “裴之禮不死也。” (21)
朝臣剛除孝, 朝見天子和太子時, 都應該哭泣流涕, 而裴政更因面容消瘦憔悴, 涕淚橫流, 故獲得梁武帝的稱贊。由此可見, 哀感是判別人格高下的一個標準。
  中國文學中有關哭泣的描述, 《老殘游記》〈自敘〉的一段話頗具條理。該文曰:
嬰兒墮地, 其泣也呱呱; 及其老死, 家人環繞, 其哭也號啕。然則哭泣也者, 固人之所以成始成終也。其間人品之高下, 以其哭泣之多寡為衡。……哭泣有兩類: 一為有力類, 一為無力類。痴兒騃女, 失果則啼, 遺簪亦泣, 此為無力類之哭泣。城崩杞婦以哭, 竹染湘妃之淚, 此有力類之哭泣也。而有力類之哭泣又分兩種: 以哭泣為哭泣者, 其力尚弱; 不以哭泣為哭泣者, 其力甚勁, 其行乃彌遠也。《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 《莊子》為蒙叟之哭泣, 《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 《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 李後主以詞哭, 八大山人以畫哭, 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 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21)
署名鴻都百練生的劉鶚(1857-1909), 在自敘中所言, 自有其背後的用意, 但筆者注意的是他給哭這回事作了分類和勾劃出一個系譜來。其中“其間人品之高下, 以其哭泣之多寡為衡”一語, 也就是說劉鶚同樣以哭的多寡作為評定人品高下的標準。
  哭作為一種情緒的表現, 可以宣洩悲傷的情緒, 但如上文所述, 流淚亦可視作人格面具(persona)。榮格在〈原型與集體無意識〉中曾指出, 人格面具是個人適應或他用來對付世界體系的方式, 如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特有的人格面具。人格面具實際上並非戴面具的本人, 但其他人甚至自己卻都會認為該面具即是自己。假如人們和人格面具合而為一(如教授與他的教科書, 歌唱家與他的聲音), 那就會有危險 。故流淚必須有適度調節, 否則就會構成危險。《黃帝內經靈樞》卷5“口問”第二十八:
黃帝曰: 人之哀而泣涕出者, 何氣使然? 岐伯曰: 心者, 五臟六腑之主也; 目者, 宗脈之所聚也, 上液之道也; 口鼻者, 氣之門戶也。故悲哀愁憂則心動, 心動則五臟六腑皆搖, 搖則宗脈感, 宗脈感則液道開, 液道開, 故泣涕出焉。液者, 所以灌精濡空竅者也, 故上液之道開則泣, 泣不止則液竭; 液竭則精不灌, 精不灌則目無所見矣, 故命曰奪精。 (21)
以上引文是從醫理的角度立論, 大概是淚以液態從身體中流出, 中西皆認為人的身體中有著具有生命力的液體 , 淚是五液之一, 哭泣過度的結果可以是失明 , 故古代喪禮中即出現相應的限制, 諸如“哭踊有節”、“代哭”、“朝夕哭”、“反哭”、“卒哭”等 。另《晉書》卷88“王裒”:
裒少立操尚, 行己以禮, 身長八尺四寸, 容貌絕異, 音聲清亮, 辭氣雅正, 博學多能, 痛父非命, 未嘗西向而坐, 示不臣朝廷也。於是隱居教授, 三徵七辟皆不就。廬于墓側, 旦夕常至墓所拜跪, 攀柏悲號, 涕淚著樹, 樹爲之枯。母性畏雷, 母沒, 每雷, 輒到墓曰: “裒在此。”及讀《詩》至“哀哀父母, 生我劬勞”, 未嘗不三復流涕, 門人受業者並廢〈蓼莪〉之篇。 (21)
王裒的“聞雷泣墓”是二十四孝之一, 哭泣實際是一種至孝的表現, 也就是一種人格的顯現。

六、開端結尾皆用與流淚相關的用例
  開端和結尾皆有流淚相關用語的例子只有二例。其一為〈古風(其二十二)〉(頁119), 全詩如右: “秦水別隴首, 幽咽多悲聲 。胡馬顧朔雪, 躞蹀長嘶鳴。感物動我心, 緬然含歸情。昔視秋蛾飛, 今見春蠶生。裊裊桑枯葉, 萋萋柳垂榮。急節謝流水, 羇心搖懸旌。揮涕且復去, 惻愴何時平?” 該篇開端寫流水嗚咽和胡馬顧乎朔雪起興 , 托物興詞, 引動詩中主體“我”的懷歸之情。中四句借昆蟲和植物寫時間的遷移, 然後寫時節如流水之急, 心如懸旌, 但最後仍得揮涕而再繼續征途, 故朱諫云: “此詩為戍役者而作” 。
  另一為〈古風(其三十七)〉(頁180), 全詩如右: “燕臣昔慟哭, 五月飛秋霜。庶女號蒼天, 震風擊齊堂。精誠有所感, 造化為悲傷。浮雲蔽紫闥, 白日難回光。群沙穢明珠, 眾草凌孤芳。古來共歎息, 流淚空沾裳” 。曾國藩(1811-1872)《求闕齋讀書錄》云: “前六句言積誠可以回天, 後六句言眾口可以鑠金。理有定而事無定, 反復感嘆” 。此篇首四句借鄒衍和庶女的冤結感動上蒼的故事抒發怨憤, 中段的“浮雲與白日”, “群沙與明珠”, “眾草與孤芳”等均可視作小人與君子之比。結語為詩中的主體謂古往今來皆如是, 唯有流淚沾衣, 為自解之辭。全詩不涉具體事件, 只直抒感興, 故蕭士贇(淳祐[1241-1252]間進士)云: “哀而不傷, 怨而不悱” 。
1. 開端中的用例
  除上述兩首開端結尾均出現與淚相關的用例外, 在結尾中出現有關的用例共8個, 其中三例分別用楊朱泣路歧, 杞梁妻哭崩城牆, 和羊公墮淚碑的典故。〈古風(五十九)〉(頁256)“惻惻泣路歧, 哀哀悲素絲” , 以事起興, 紛紛世事, 如歧路, 如素絲, 故可泣可悲。蕭士贇云: “太白罹難之餘, 友朋之交通, 其不能始終如一, 而奔趨權門者, 諒亦多矣。徒有一類失歡之客, 勤勤問勞, 亦何所規益乎?” 故以為觀此詩者可知人心之不古。又〈東海有勇婦(代關中有貞女)〉(頁674)“梁山感杞妻, 慟哭為之傾” , 借杞梁妻之義列起興, 寫關中的勇婦為夫報仇。另〈襄陽曲四首(其四)〉(頁735)中“墮淚碑”只作為一客觀場景, 不含哀思 。
  〈古風(其十九)〉(頁114)“泣與親友別, 欲語再三咽。勗君青松心, 努力保霜雪。世路多險艱, 白日欺紅顏。分手各千里, 去去何時還?”首句來自〈古詩〉“泣與親友別, 氣結不能言” , 所敘為詩中主體告別親友之傷感。破題之手法即嚴羽《滄浪詩話》所云: “太白發句, 謂之開門見山” 。另〈題情深樹寄象公〉(頁1976)“腸斷枝上, 淚添山下樽。白雲見我去, 亦為我飛翻”。開端對仗工整, “淚添山下樽”主要表述詩中主體的情深。
  〈寄遠十二首(其四)〉(頁3653)開端“玉落春鏡, 坐愁湖陽水”, 詩中的主體為一女子的口吻。〈在潯陽非所寄內〉(頁3729)“聞難知慟哭, 行啼入府中。多君同蔡琰, 流淚請曹公” , 慟哭和流淚都是李白對妻子的描述。
  〈王昭君二首(其二)〉(頁549)“昭君拂玉鞍, 上馬啼紅頰。今日漢宮人, 明朝胡地妾” 。此篇是最後一例, 而其特點是完全將王昭君作為一個他者來敘述。
2. 結尾中的用例
  李白詩作中以流淚作結的, 除去上述兩首開端結尾均有與淚相關的用語外, 另有49例。用與淚相關詞語作結的, 較多見於送別(10例)、樂府(7例)、閨情(7例)、歌吟(5例), 以及贈(4例)類的詩作。以下將逐一作簡要的論述。
送別詩結尾的用例
  筆者於〈開端和結尾的詩學: 李白的離別詩研究〉 , 曾略述李白詩作借哭泣以為情結的特點。流淚可以將離別所牽動的情緒渲洩出來, 使內在回復至平衡的狀態, 這近乎亞里士多德(Aristotle, 前384-前322)《詩學》(Poetics)中的淨化 /疏洩 /卡塔西斯(katharsis)作用 。克羅齊(Benedetto Croce, 1866-1952)在《美學的歷史》中即認為亞里士多德是“藝術是一種解放的力量”這個近代觀念的啟發者 。李白於送別詩結尾所寫哭泣, 是情的表現, 它釋放出一種或悲、或傷、或愁的情緒, 如〈留別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頁2124)“恥作易水別, 臨歧淚滂沱”; 〈留別賈舍人至(其二)〉(頁2220)“何必兒女仁, 相看淚成行” , “何必”一詞, 意為大丈夫不必如此, 呼應前句“勸此一杯酒” ; 〈送方士趙叟之東平〉(頁2309)“念別復懷古, 潸然空淚流”, 這句直截說因念別和懷古而流淚, 因前兩句為“西過獲麟臺, 為我弔孔丘(前551-前479)”, 也就是借孔子傷獲麟, 周道不興, 感嘉瑞之無應; 〈金陵送張十一再游東吳〉(頁2448)“空餘賈生淚, 相顧共悽然” , 用典作結, 自傷似賈誼流落江南; 〈送楊燕之東魯〉(頁2457)“我固侯門士, 謬登聖主筵。一辭金華殿, 蹭蹬長江邊。二子魯門東, 別來已經年。因君此中去, 不覺淚如泉” , 是想到多年不見的兒子也在東魯, 因思別與思親之情而下激。其他如〈江夏送友人〉(頁2550)“徘徊相顧影, 淚下漢江流”, 〈江夏別宋之悌〉(頁2212)“平生不下淚, 於此泣無窮” , 〈江夏送張丞〉(頁2550)“送君從此去, 回首泣迷津”, 〈送王孝廉覲省〉(頁2526)“相思無晝夜, 東泣似長川”, 都可以看到流淚的是詩中主體。另〈送張秀才謁高中丞〉(頁2510)“但灑一行淚, 臨歧竟何云?”離別自是灑淚的原因, 但自身繫獄, 傷無法如張秀才般往獻滅胡之策, 壯志未籌, 應是最大的原委。
  〈洗腳亭〉(頁3581)一篇該雖入“題詠”類, 但結尾“送君此時去, 回首淚成行” , 詩意屬送別之作。〈酬裴侍御留岫師彈琴見寄〉(頁2736)一篇列入“酬”類, 結尾“相思兩不見, 流淚空盈巾”, 為兩地相思, 未及相見, 故詩中的主體徒自流淚。
閨情詩結尾的用例
  陸游(1135-1210)《老學庵筆記》卷5云: “世言荊公《四家詩》, 後李白, 以其十首九首說酒及婦人, 恐非荊公之言。白詩樂府外, 及婦人者實少, 言酒固多, 比之陶淵明輩, 亦未為過” 。“白詩樂府之外, 及婦人者少”的確是一個事實。寫閨情的詩, 可簡單分作兩類, 一為描寫閨中女性的作品, 包括擬代的詩作, 另一為給妻子的詩作。
  〈怨情〉(頁3693)一詩 , 寫一女子幽居, 含蓄蘊藉, 故歷來評價極高 。〈學古思邊〉(頁3698)一篇以隴首景色起興, 開端即點明“銜悲”, 為擬代女子思念遠征丈夫口吻 。〈代美人愁鏡二首(其二)〉(頁3706)“影中金鵲飛不滅, 臺下青鸞思獨絕。砧一別若箭弦。去有日, 來無年。狂風吹卻妾心斷, 玉並墮菱花前”, 則為擬代一女子臨鏡自傷, 因思夫(砧)而落淚。又〈代秋情〉(頁3686)“空掩紫羅袂, 長啼無盡時” , 亦為代怨女悲秋。〈寄遠十二首(其六)〉(頁3656)一篇較為例外, 結尾應為詩中主體“遙將一點淚, 遠寄如花人” 。
  至於李白寫給妻子寫的詩, 只有十餘首。根據筧久美子(KAKEHI Kumiko, 1932- )的看法, 這些“寄內”或“贈內”的詩作中, 其中一個特點, 即妻子是以一個第三者出現, 屬於詩人想像中的人物。例如〈別內赴徵三首(其三)〉(頁3712)“翡翠為樓金作梯, 誰人獨宿倚門啼。夜泣寒燈連曉月, 行行淚盡楚關西”, 並不是李白思念妻子焦渴難忍, 而是妻子如何思念以至甚至淚灑雙襟 。另一首給妻子的詩作為〈秋浦感主人歸燕寄內〉(頁3723)是例外, 結尾“我不及此鳥, 遠行歲已淹。寄書道中歎, 淚下不能緘” , 按詩意應為詩中的主體思妻淚下。
  松浦友久(MATSUURA Tomohisa, 1935-2002)將李白詩作中的女性分作三類, 一是宮中的女性, 一是思念出征在外的丈夫妻子, 一是民間庶民女性的形象。松浦友久指出李白詩中的女性形象, 有一個共同現象, 就是大多數都以第三者的表現手法來描寫, 作品中很少以第一人稱為主體的戀歌 。但閨怨一類的詩作, 的確存在著一種政治的喻意, 屈原〈離騷〉“長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艱” , 又王逸云:
《離騷》之文依《詩》取興, 引類譬喻, 故善鳥香草, 以配忠貞; 惡禽臭物, 以比讒; 靈脩美人, 以媲於君; 虙妃佚女, 以譬賢臣; 龍鸞鳳, 以託君子; 飄風雲霓, 以為小人。 (21)
《楚辭》中“香草美人”傳統, 由來已久, 以男女喻君臣, 詩中的女性主體思念愈切, 也就是對知遇的熱切期待。故詩中的女性主體雖然是一種虛構的聲音, 但這種性別的置換, 卻是潛意識中的一種投射。正如在做夢中, 意識的防衛機制隱退, 故無意識得以呈現。另詩中的女性處於一禁閉的空間──閨中, 也可視作潛意識中的苦悶和困窘的投射。又〈離騷〉“閨中既以邃遠兮, 哲王又不寤。懷朕情而不發兮, 余焉能忍與此終古” 。嘆“求女”不可得, 意即思君不可得, 而為君者又不悟, 此處所表現的是一種願望和現實的矛盾。
樂府詩結尾的用例
  樂府詩中用與淚相關結尾的用例, 共三類。第一類以典作結: 〈遠別離〉(頁267)“帝子泣兮綠雲間, 隨風波兮去無還, 慟哭兮遠望, 見蒼梧之深山, 蒼梧山崩湘水絕, 竹上之淚乃可滅” , 古題新意, 有借古諷今之意 ; 〈君子有所思行〉(頁667)“無作牛山悲 , 惻愴淚沾臆”, 借景公不應戀戀於富貴之典作結; 〈襄陽曲四首(其三)〉(頁734)“上有墮淚碑, 青苔久磨滅” , 借景感懷。
  第二類為詩中以女性為主體。如〈烏夜啼〉(頁338)一詩, 所獲評價甚高 。“黃雲城邊烏欲棲, 歸飛啞啞枝上啼。機中織錦秦川女, 碧紗如煙隔窗語。停梭悵然憶遠人, 獨宿孤房淚如雨”。唐汝詢(明末清初人)《唐詩解》卷12云: “此婦人思夫之詞。言烏啼而日將冥, 故機中之女視窗紗如煙, 僅隔此而與烏聲若對語也。于是念切遠人, 為之罷織。又自傷孤獨, 而至于揮淚耳” 。另〈獨不見〉(頁635)“終然獨不見, 流淚空自知” , 以及〈塞下曲六首(其四)〉(頁708)“無時獨不見, 淚流空自知”兩詩, 詩中的主體均為一戍者之妻室, 寫思而不見之哀緒。
  第三類的例子只一篇, 即〈丁都護歌〉 (頁838)。該篇後半為“一唱都護歌, 心摧淚如雨。萬人繫磐石, 無由達江滸。君看石芒碭, 掩淚悲千古”。該詩的主體悲憫縴夫拖船運石之苦。雖然黃國彬(1946- )曾指出李白比較自我, 情感不太能向外投射, 不大能和萬民萬物一同悲喜, 故寫不出像杜甫(712-770)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 但〈丁都護歌〉卻是例外 , 《御選唐宋詩醇》卷4評: “落筆沉痛, 含意深遠, 此李詩之近杜者” 。
“古風”結尾的用例
  古風中用與淚相關結尾共3例, 流淚者皆為詩中的主體。〈古風(其二)〉(頁30)“沉嘆終永夕, 感我涕霑衣”。瞿兌園和朱金城(1921- )認為此詩託宮怨以喻士之見棄 , 又安旗(1925- )以為“正是由於對朝廷充滿了幻滅之感, 對時局充滿了傾危之感, 所以詩末有‘沉嘆終永夕, 感我涕沾衣’” 。〈古風(其三十九)〉(187)“倚劍歌所思, 曲終涕泗瀾” , 似為一孤臣懷憤之詞。〈古風(五十四)〉(頁239)“晉風日已頹, 窮途方慟哭” , 則借典作結, 以抒感慨, 借事以自喻也。
輓詩的結尾的用例
  關於哭輓詩的體式, 楊載(1271-1323)《詩法家數》云: “要情真事實。於其人情義深厚, 則哭之; 無甚情分, 則輓之而已矣。當隨人行實作, 要切題, 使人開口讀之, 便見是哭輓某人方好。要移不動為是, 又不可習為諛詞。中間要隱然有感傷之意” 。李白詩作中的用例有〈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其一)〉(頁3752)“有言不可道, 雪泣惜蘭芳” , 該詩借“蘭芳”之高潔人品以喻王炎, 另〈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其二)〉(頁3755)“哭向茅山雖未摧, 一生淚盡丹陽道” 。
其他詩作結尾的用例
  歌吟類的詩作共5首, 其中3首為“秋浦歌”, 皆以游子在外為詩中的主體。〈秋浦歌十七首(其一)〉(頁1120)“遙傳一掬淚, 為我達揚州” , 因憶故鄉而揮淚; 〈秋浦歌十七首(其二)〉(頁1123)“何年是歸日? 雨淚下孤舟”, 歸期未定, 於孤泛舟中淚如雨下; 〈秋浦歌十七首(其七)〉(頁1128)“空吟白石爛, 淚滿黑貂裘” , 借蘇秦的典故而表達出一重懷才不遇之感。這一首跟〈臨路歌〉(頁1231)“後人得之傳此, 仲尼亡乎誰為出涕”所表達的情感類近 。最後一首為〈山鷓鴣詞〉(頁1246), 結尾“我心誓死不能去, 哀鳴驚叫淚霑衣”, 如按王琦(約1758年在世)的看法, 是“南姬有嫁為北人婦者, 悲啼誓死而不忍去” , 則詩中的主體應為一女性。
  在4首贈詩中, 流淚的都是詩中的主體, 如〈贈任城盧主簿〉(頁1274)“歸飛未忍去, 流淚謝鴛鴻” , 〈見京兆韋參軍量移東陽二首(其一)〉(頁1296)“相逢問愁苦, 淚盡日南珠” 。但〈憶襄陽舊游贈馬少府巨〉(頁1469)“昔為大堤客, 曾上山公樓。……此地別夫子, 今來思舊遊”, 再到結尾四句“歸心結遠夢, 落日懸春愁。空思羊叔子, 墮淚峴山頭” , 為詩中主體想到壯志磋跎而落淚。而〈獄中上崔相渙〉(頁1638)“應念覆盆下, 雪泣拜天光” , 時李白在尋陽繫獄, 泣淚大抵是希望崔渙代為昭雪。
  懷古詩共3首, 皆借淚以抒情作結。方回(1227-1306)云: “懷古者, 見古, 思古人, 其事無他, 興亡賢愚而已。可以為法而不之法, 可以為戒而不之戒, 則又以悲夫後之人也” 。〈蘇武〉(頁3179)“泣把李陵衣, 相看淚成血” , 可能因艱苦而下淚; 〈宿巫山下〉(頁3215)“高丘懷宋玉, 訪古一霑裳” , 則悲宋玉不見用。兩篇作品中下淚的皆為詩中的主體, 與〈金陵白楊十字巷〉(頁3217)“六帝餘古丘, 樵蘇泣遺老”, 並不相同。
  〈奔亡道中五首(其四)〉(頁3109)“申包惟慟哭, 七日鬢毛斑” , 用申包胥的典故, 〈秋夕旅懷〉(頁3458), 列入“感遇”類的詩作, 結尾“含歎想舊國, 泣下誰能揮?” 〈秋登巴陵望洞庭〉(頁3048)“聽此更腸斷, 憑崖淚如泉” , 其中有“瞻光惜頹髮”, 詹以為“此詩語意頹唐, 為李集中所少見” 。〈對酒憶賀監二首 並序(其一)〉(頁3362)“金龜換酒處, 卻憶淚沾巾” , 列入“懷思”類詩作, 詩中主體因懷人而下淚。最後一首為〈懼讒〉(頁3613), 入“雜詠”類, 結尾“行將泣團扇, 戚戚愁人腸” , 愁泣的是詩中的主體。

七、淚的想像──雄性化和雌性化
  如果分析人類眼淚的化學成分, “情感的眼淚”(“emotional” tears)跟眼球受外來刺激而分泌出來的眼淚, 成分有所不同。“情感的眼淚”的化學成分包括大腦中的某種物質(endorphines), 該物質被認為可以紓緩痛楚, 以及調和免疫系統因受刺激而出現的一些轉變, 故眼淚似乎是自我治療的一種方式 。
  水本身就帶有一種已經淨化的特質, 特別是從將身體的污物帶走。亞里士多德《詩學》中所提出的淨化作用, 也就是將憫憐和恐懼之情中的“危險”因素宣洩出去。按陳中梅的譯注, 作為一種宗教用語, 意為“洗淨”, 作醫學術語, 則為“宣洩”或“求平衡”。卞和“泣盡繼之以血”, 血成為淚的一種代替物, 泣血的故事, 另見用玉壺承淚化成血的故事 , 又盤古死後, 血液變成大地的河流 , 其中可以看到水、淚和血液相互之間有一種轉化的作用。“遙傳一掬淚, 為我達揚州”(頁1120), “遙將一點淚, 遠寄如花人”(頁3656), 也就是隨著流水去, 或者可以與流水融合無間, 都可以看到兩者間某些等性的兼容。淚隨著流水, 可以傳到遠方, 但淚水並沒有消失, 只是像紅葉隨水流到遠方, 淚水和紅葉作為一種傳達物, 其作用沒有區別, 只是淚跟情感主體更加密切。它原屬主體的一部分, 離開人的身體以後, 變成外物, 卻又寄託著主體的情感, 既是外物, 又非外物。
  錢鍾書(1910-1998)於《談藝錄》中, 曾指出李賀(789-816)好用“啼”、“泣”等字, 以為“此皆有所悲悼, 故覺萬彙同感”, 但後半卻說“皆偶一為之, 未嘗不可。豈有如長吉之連篇累牘, 強草木使償淚債者哉” 。說話有點不客氣, 但錢鍾書論李賀喜用啼泣等字, 其重點在於無情物的擬人化, 卻沒注意到“淚”離開身體後作為外物的一種特性。在李白的詩作中, 流水幽咽或嗚咽的用例只有兩個, 除了〈枯魚過河泣〉這個樂府古題外, 所用泣啼等字並無擬人化的特色。李白詩中的淚水, 都是下垂和流動著的, 又或橫流, 但卻沒有靜止的, 而且是向外的, 詩作未見有“飲泣”或“啜泣”等纖弱的用例。眼淚的流動, 意味著不會凝聚或淤積, 故“淚如泉湧”就是要驅走身體的抑鬱, 否則像死水般鬱悶於中, 就無法達至一種平衡狀態。
  呂祖謙(1137-1181)《詩律武庫》“感慨門”曾引《史記》卷38〈宋微子世家〉云: “昔箕子朝周, 過故殷墟, 城郭毀壞, 盡生禾黍, 箕子傷之, 欲哭則不可, 為其近婦人, 乃作《麥秀》之歌云: ‘麥秀漸漸兮, 禾黍油油兮, 彼狡童兮(紂也), 不與我好兮。’殷人聞之皆為流涕” 。殷墟之歎, 大抵是國破民流, 但給筆者的啟示是: “欲哭則不可, 為其近婦人”, 《史記索隱》“婦人之性多涕泣” 。又孔鮒《孔叢子》〈儒服〉第十三:
子高遊趙。平原君客有鄒文季節者, 與子高相善, 及將還魯, 諸故人訣既畢, 文節送行三宿臨別。文節流涕交頤, 子高徒抗手而巳, 分背就路, 其徒問曰: “先生與彼二子善, 彼有戀戀之心, 未知後會何期, 悽愴流涕, 而先生厲聲高揖, 此無乃非親親之謂乎?”子高曰: “始焉謂此二子丈夫爾, 乃今知其婦人也。人生則有四方之志, 豈鹿豕也哉? 而常聚乎。”其徒曰: “若此二子之泣非邪?”答曰: “斯二子良人也, 有不忍之心, 若於取斷, 必不足矣。”其徒曰: “凡泣者一無取乎?”子高曰: “有二焉。大姦之人, 以泣自信; 婦人懦夫, 以泣著愛。” (21)
鄒文和季節二人於送別子高時悽愴流涕, 故子高判定二人為“婦人也”, 而回答其徒時, 更將婦人與懦夫並列。然而, 哭泣者如為奸人, 其目的是自表誠信。
  悲慨一類的作品, 從屈原的“悲時俗之迫厄”, 到《古詩十九首》的感嘆人生, 建康時期的慷慨悲涼等, 可以看出一個傳統。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悲慨”云: “大風捲水, 林木為摧。適苦欲死, 招憩不來 。百歲如流, 富貴冷灰 。大道日喪, 若為雄才。壯士拂劍, 浩然彌哀。蕭蕭落葉, 漏雨蒼苔” 。“悲慨”原是詩的一種風格特點, “悲”有悲壯、悲憤、悲痛等義, “慨”則慷慨、感慨、慨嘆等義。詩的首兩句為風呼海嘯, 樹木傾折, 狀寫慘然悲涼之景, 三四兩句寫志士不得志的困思和鬱結, 五六兩句寫人生無常, 七八兩句寫感時傷逝, 九十兩句寫有志之士慷慨的情懷, 最後兩句以秋風蕭瑟和漏雨滴蒼苔之景, 狀寫寂寥和孤寂之感。
  傳統詩論中的“興觀群怨”, 錢鍾書早指出都偏重於“怨” , 以為好的作品都在於悲的方面。歐陽修(1007-1072)〈梅聖俞詩集序〉: “蓋世所傳詩者, 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蘊其所有, 而不得施於世者, 多喜自放於山巔水涯, 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 往往探其奇怪; 內有憂思感憤之鬱積, 其興於怨刺, 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 而寫人情之難言; 蓋愈窮則窮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 殆窮者而後而工也” 。又“懽愉之詞難工, 而窮苦之詞易好” 。淚來自內在的“感激”或“激動”, 但牽動這些“感”“動”的原因, 則如鍾嶸〈詩品序〉所言: “嘉會寄詩以親, 離群託詩以怨。至於楚臣去境, 漢妾辭宮; 或骨橫朔野, 或魂逐飛蓬; 或負戈外戍, 殺氣雄邊; 塞客衣單, 孀閨淚盡; 或士有解佩出朝, 一去忘反; 女有揚蛾入寵, 再盼傾國。凡斯種種, 感蕩心靈, 非陳詩何以展其義, 非長歌何以騁其情” 。實質上, 這是一種“詩言志”的演繹。無論是悲或哀, 都是內心的情態, 唯獨淚泣啼太息等等才形諸外。陳詩和長歌是一種轉化的行為, 而流淚本身亦是一種經轉化的行為。正如現代男性在遇到羞辱的情況下, 藉著憤怒代替流淚 。樂府古辭〈悲歌行〉云: “悲歌可以當泣, 遠望可以當歸” , 放聲唱以歌代哭泣, 也同樣有著轉化的功能。
  男子和女子的哭泣, 該是有分的。李白〈江夏別宋之悌〉(頁2212)一詩約寫於開元二十二年(734), 時李白34歲, 詩的結尾云: “平生不下淚, 於此泣無窮”, 未必為虛言。“何必兒女仁, 相看淚成行!”李白分得清是兒女之哭態, 和壯士的哭態, “恥作易水別, 臨歧淚滂沱”(頁2124), 這種哭帶有“慷慨淚昂”之意。跟悲涼不一樣。《史記》: “太史公曰: 余每讀《虞書》, 至於君臣相敕, 維是幾安, 而股肱不良, 萬事墮壞, 未嘗不流涕也” 。又〈屈原賈生列傳〉結處云: “太史公曰: 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 悲其志。適長沙, 觀屈原所自沉淵, 未嘗不垂涕, 想見其為人” 。太史公之所以垂涕, 只是對屈原“信而見疑, 忠而被謗”, 以及其高潔人格深表同情, “垂涕”一事帶有“贊美”之意。諸葛高〈出師表〉結處“臣不勝受恩感激, 今當遠離, 臨表涕零, 不知所云”, “感激”所表示的是一種強烈的情感, 離別之際, 不能隨時進言, 故臨表涕零。
  陸游(1125-1210)云: “若遇變遇讒, 流離困悴, 自道其不得志, 是亦志也。然感激悲傷, 憂時閔己, 託情寓物, 使人讀之, 至於太息流涕, 固難矣” 。杜甫重檢高適(701-765)晚年所贈〈人日寄杜二拾遺〉 時, 於〈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并序)〉的序中記下“淚灑行間, 讀終篇末” , 而詩中亦云“今晨散帙眼忽開, 迸淚幽吟事如昨”。杜甫之所以淚灑行間, 大抵有感於際遇, 作客他鄉, 深憂世亂, 有志卻又難伸, 淚是為國家和朋友而流的。陸游(1125-1210)即云: “蓋人之情, 悲憤積於中而無言, 始發為詩。不然, 無詩矣。蘇武、李陵、陶潛、謝靈運、杜甫、李白, 激於不能自已, 故其詩為百代法” 。

八、小結
  本文先後討論了李白詩作中與流淚有關的用語和開端結尾中與淚相關的詩句。假如流淚是一種判斷人品的標準, 它即可視作一種人格面具。此外, 亦可從兩性的角度來觀察詩作中的流淚。雄性化的淚水, 來自於某種憤慨, 正如本文開端所引〈齊俗訓〉的“此皆憤於中而形於外者也”, 杞梁妻、申包胥、鄒衍、卞和、賈生、羊祜等人的眼淚, 皆見於史傳, 同為意識中的產生。“壯士”不得志, “節士感秋”, 惻愴揮涕, 是廣受認同的標準。按榮格以為水就是無意識的最普通的象徵 , 而不管男性或女性的身上, 都伏居著一個異性的形象, 在男性身上的女性形象, 或稱為阿尼瑪(anima), 在女性身上的男性形象, 或稱為阿尼姆斯(animus)。在意識的層面中, 如流淚被認作一種“兒女態”或“婦人性”, 這個標準自會對男性的意識構成一種壓抑 。但在閨情或以女子為主體的詩作中, 讀者聽到的是經過性別置換的女性聲音, 如主體為潛意識的一種投射, 這種淚水就是阿尼瑪的淚水, 即一種雌性化的淚。


"Tears in the Poetry of Li Bai" (開端與結尾的研究: 李白詩中的淚), in Consciousness, Myth and Poetics: In Search of Literary Criticism (意識‧神話‧詩學──文本批評的尋索) (Beijing: Zhongguo shehui kexue chubanshe, March 2005), pp.206-248.

李白詩作的夏季描述

 
一、前言

  中國古典詩歌以四季為主題的詩作相當多, 但以春秋兩季為主題的詩作卻遠較夏冬的為多, 松浦友久(MATSUURA Tomohisa, 1935-2002)認為原因是夏冬的景色是差不多固定的, 春天景色繁茂, 秋天景色枯衰, 而夏冬卻不像春秋兩季可以藉花開花落, 黃葉搖落和飛鳥往還那樣產生多彩的變化 。夏冬兩季相比, 冬季的詩作也較夏天的為多 , 中國詩歌的這個現象似乎從來就是如此。筆者曾翻檢宋人蒲積中(生卒不詳)所編的《歲時雜詠》 , 據該集提要所記, 該集共46卷, 卷1至42為元日至除夜共28目, 其後4卷則只題月令而無節序, 集中錄詩2,749首。端午、夏至和伏日這三個夏天的節序見卷20至22, 詩作分布的情況如下: 卷20收端午詩13首, 唐以前的作品有兩首, 一為梁朝王筠(481-549)的〈五日望採拾〉, 另一為魏收(506-572)的〈五日〉; 卷21收宋人端午詩142首; 卷22收夏至詩5首, 伏日詩22首。又卷44為四月至六月的月令詩共45首。從這些簡單的數據看來, 唐代有關夏天時節或月令的詩作似不多。前人對李白(701-762)詩作的評價, 喜用“清新”、“俊逸”、“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飾”、“飄逸”、“絕塵”、“豪放”等, 王運熙(1926- )則指出李白最受人稱道的佳作, “或表現醉酒求仙、遺棄世俗的思想行為、或重表現日常生活和情緒” , 本文擬從李白的夏季描述手, 探討李白與夏日情景相關的詩作的特色。
  夏為四季中的第二季, 時間為陰曆四月至六月。在二十四氣節裏 , 屬於夏季的六個節氣為: 立夏、小滿、芒種、夏至、小暑、大暑。《尚書》〈洪範〉“日月之行, 則有冬有夏” , 日月的運行, 於是產生了冬夏, 但李白似乎沒有跟氣節相關的詩作。在李白的各種年譜中 , 並無特意標舉李白在不同季節的詩作。就安旗(1925- )等主編的《新版李白全集編年注釋》 中所附〈李白簡譜〉所見, 關於夏天的條目約有十六項:

  1. 開元十三年(725)夏, 與蜀中友人指南同遊洞庭。
  2. 開元十八年(730)春夏間, 自安陸啟程, 取道南陽, 西入長安。
  3. 開元十九年(731)泛黃河, 經開封, 五月, 至宋城。作《梁園吟》 。
  4. 開元二十年(732)自春至夏, 買醉洛陽。結識元演(即元參軍)。
  5. 開元二十三年(735)五月, 元演邀遊太原。
  6. 開元二十八年(740)五月, 移家東魯。
  7. 天寶元年(742)四月, 遊泰山, 直至秋間。有《遊泰山六首》。
  8. 天寶二年(743)夏, 玄宗泛白蓮池, 白奉詔作序。
  9. 天寶四載(745)夏, 與高適、杜甫同於濟南謁北海太守李邕。
  10. 天寶六載(747)夏, 至越中。弔賀知章故宅。有《對酒憶賀監二首并序》。
  11. 天寶九載(750)夏, 五月, 離金陵往遊廬山。
  12. 天寶十三載(754)夏遊揚州, 逢魏萬(即魏顥)遠道來尋。同遊金陵。
  13. 天寶十四載(755)往來於青陽、涇縣、當塗、南陵、秋浦等地, 俱有詩。
  14. 至德元載(756)夏至杭州。
  15. 乾元元載(758)五月, 至江夏, 盤桓甚久。
  16. 乾元二年(759)夏, 還至江夏。
正如閻琦(1943- )所言, 李白詩作中所提及的人物、時間、地點和事情皆不易捉摸, 原因是李白詩作中的具體細節並不分明; 再加上李白一生浮遊四方, 足跡不定, 故為李白的詩文作繫年有一定的困難 。葛立方(?-1164)在《韻語陽秋》曾用李白的詩作為內緣證據, 印證李白常作客, 並引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并序〉 曰: “白偶乘扁舟, 一日千里, 或遇勝境, 終年不移, 往來牛斗之分, 長江遠山, 一泉一石, 無往而不自得也”, 故以為“白之長作客, 乃好遊爾, 非若杜子美為衣食所驅者也” 。又《圖經》亦曾記載“白性喜名山, 飄然有物外志, 以盧阜水石佳處, 遂往游焉。卜築五老峰下, 有書堂舊基, 後北歸猶不忍去” 。松浦友久即從“客寓意識”這個基調來考察李白的詩歌創作和生涯。假如細看上述的十六項內容, 除第(8)項外, 李白在這些夏季的日子裡大都是四處流走的。筆者以為從較日常的角度閱讀李白的詩作, 不一定無所發現。尤其李白平生遊歷所到, 夏季的景物, 李白不可能對之無動於衷。此外, 季節過渡時的景物, 即暮春至孟夏, 以及季夏至孟秋, 亦是本文探索的範圍。 

二、李白詩的四季
  要討論李白夏季的詩作, 可先談〈子夜吳歌〉(頁935)。〈子夜吳歌〉一作〈子夜四時歌〉, 吳兢(670-749)《樂府古題要解》“子夜”條云: “右舊史云: 晉有女子曰子夜, 所作聲至哀, 晉武帝太元中琅琊王軻家有鬼歌之, 後人依四時行樂之詞, 謂之《子夜四時歌》, 吳聲也” 。該詩所寫的四季的光景如下:

秦地羅敷女, 採桑綠水邊。素手青條上, 紅妝白日鮮。蠶飢妾欲去, 五馬莫留連。(〈春歌〉)
鏡湖三百里, 菡萏發荷花。五月西施採, 人看隘若耶。回舟不待月, 歸去越王家。(〈夏歌〉)
長安一片月, 萬戶擣衣聲。秋風吹不盡, 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 良人罷遠征?(〈秋歌〉)
明朝驛使發, 一夜絮征袍。素手抽針冷, 那堪把剪刀? 裁縫寄遠道, 幾日到臨洮?(〈冬歌〉)
(21)
〈春歌〉寫秦地採桑女, 〈夏歌〉則先從鏡湖荷景入手, 然後再寫西施的故事。至於秋冬兩首的調子則大異。秋冬二首寫的是思婦想念征夫之情, 〈秋歌〉寫為征夫趕製寒衣, 〈冬歌〉則寫寒衣何時寄達, 其中〈秋歌〉尤獲好評 。
  中國古典詩歌中所表現時間意識, 季節變遷是其中一個特色。然而, 春秋的用語較夏冬佔優勢, 傳統上多採用春秋來表現時光的流逝, 如《離騷》“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遲暮” 。夏冬則表現在寒熱的切身感受。李白〈望夫山〉(頁3243)“春去秋復來, 相思幾時歇?”, 寫的就是時光的流逝。李白詩作中除了春去秋來一類的表述外, 某些詩作儘管寫的是某個特定季節, 但詩人卻以四季作為素材入詩 。如〈古風〉之五十二(頁233):

青春流驚湍, 朱明驟回薄。不忍看秋蓬, 飄揚竟何託? 光風滅蘭蕙, 白露灑葵藿。美人不我期, 草木日零落。(21)
全詩首三句點出春、夏、秋三季, 首句寫青春易逝, 有若驚湍, 夏為朱明, 故次句寫夏季來臨, 第三句寫秋蓬。蘭蕙和葵藿應為自喻之詞, 不遇知己之君(美人), 落句則以草木零落的衰境自傷, 故蕭士贇(淳祐[1241-1252]間進士)評其詩意全出於《離騷》 。另一首〈聞丹丘子於城北山營石門幽居中有高鳳遺跡僕離群遠懷亦有棲遁之志因敘舊以寄之〉(頁1921):
春華滄江月, 秋色碧海雲。離居盈寒暑, 對此常思君。思君楚水南, 望君淮山北。夢魂雖飛來, 會面不可得。……(21)
開端兩句寫春月和秋雲, 第三句以盈寒暑表述分別已有一年時間。該詩除了用景物變遷寫詩間的流逝外, 還借用了個體對於寒暑變易的具體感受。《周易》〈繫辭下傳〉“寒暑相推而歲成焉” 的說法, 歲這個觀念也是基於寒暑的變化。埃德蒙‧利奇(Edmund R. Leach, 1910-1989)認為原始社會的時間是在對立的兩極之間往返運動, 如黑夜與白晝、冬與夏、乾燥與洪水、老年與幼齡、生與死等。
  又如樂府〈秋思〉(頁927):
春陽如昨日, 碧樹鳴黃鸝 。蕪然蕙草暮, 颯爾涼風吹。天秋木葉下, 月冷沙雞悲。坐愁群芳歇, 白露凋華滋。(21)
雖然詩題為“秋思”, 但開端先以春景入手, 用春陽和黃鸝入詩, 三、四句以蕙草暮和涼風吹寫天氣的變化, 一是視覺, 一是觸覺。詩人對於夏天隻字不提, 暑熱似乎引不起詩人的感興。末四句木葉下、芳歇、莎雞 、白露等, 則是作為秋季的景物, 悲和愁則是詩人附於景物的情緒。又如〈姑蘇十詠〉之〈桓公井〉(頁3239):
桓公名已古, 廢井曾未竭。石甃冷蒼苔, 寒泉湛孤月。秋來桐暫落, 春至桃還發。路遠人罕窺, 誰能見清澈?(21)
此詩借桓公井雖有不竭的清澈寒泉, 卻因人跡罕至而廢, 抱發不平, 借此自喻。至於“秋來桐暫落, 春至桃還發”二句同樣不能看作是實寫, 秋來桐葉落, 春至桃花開是虛, 實指時間的循環往復。
  李白對於光陰流逝的看法, 最典型的莫過於〈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頁4139)中所云: “夫天地者, 萬物之逆旅也; 光陰者, 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 為歡幾何?”而浮生若夢之說, 亦見於李白的詩作, 如〈與元丹丘方城寺談玄作〉開端的“茫茫大夢中, 唯我獨先覺”(頁3251), 〈春日醉起言志〉開端的“處世若大夢, 胡為勞其生?”(頁3315), 以及〈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的“人生飄忽百年內”(頁2699)等。鍾嶸(約468-518)〈詩品序〉云: “氣之動物, 物之感人, 故搖蕩性情, 形諸舞詠” , 又云: “春風春鳥, 秋月秋蟬, 夏雲暑雨, 冬月祁寒, 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 , 又劉勰(約465-約522)《文心雕龍》〈明詩篇〉亦云: “人稟七情, 應物斯感, 感物吟志, 莫非自然” , 所謂“感物吟志”, 亦即〈物色〉篇所云:

歲有其物, 物有其容; 情以物遷, 辭以情發。一葉且或迎意, 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朗月同夜, 白日與春林共朝哉! 是以詩人感物, 聯類不窮, 流連萬象之際, 沉吟視聽之區; 寫氣圖貌, 既隨物以婉轉; 屬采附聲, 亦與心而徘徊。(21)
陸機(261-303)〈文賦〉云: “遵四時以嘆逝, 瞻萬物而思紛, 悲落葉於勁秋, 喜柔條於芳春”。以上所述皆為因景生情, 而情又寄於詩, 也就是四季氣候和景物跟和詩人的關係。而其中苦樂又各有變化, 正如喬億(1702-1788)《劍谿說詩》下卷云: “節序同, 景物同, 而時有盛衰, 境有苦樂, 人心故自不同。以不同接所同, 斯同亦不同, 而詩文之用無窮焉” 。

三、由春入夏
  由春入夏, 最明顯的景色就是落花。李白寫落花的詩句相當多, 單是“落花”一詞, 在全集中凡23見。但李白對於落花的感覺, 根據青山宏(AOKI, Hiroshi, 1931- )的說法, 沒有太大的哀愁, 反而有喜歡的傾向。在李白的詩作中, “落花”一詞包含哀嘆之情的用例有二, 一為〈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頁1942)的“問余別恨今多少, 落花春暮爭紛紛”, 另一為〈落日憶山中〉(頁3372)的“花落時欲暮, 見此令人嗟” 。至於寫暮春的景物, 可舉〈涇溪東亭寄鄭少府諤〉(頁2056):

我遊東亭不見君, 沙上行將白鷺群。白鷺閑時散飛去, 又如雪點青山雲。欲往涇溪不辭遠, 龍門蹙波虎眼轉。杜鵑花開春已闌, 歸向陵陽釣魚晚。(21)
詩中的景物有東亭、涇溪、龍門、陵陽、青山、白鷺、水波、杜鵑等, 結句所述之事為陵陽竇子明因釣魚而偶得白龍而獲燒煉食餌之法, 得仙去。開端“我遊東亭不見君”一句已確定詩意為訪鄭諤不遇, 寫景抒情。結句的“晚”和“春已闌”則點明歸去已晚, 時序已為春暮。按中原健二(Nakahara Kenji, 1950- )的統計, 傷春和惜春的詩歌大概至中唐以後才有急增的現象 。
1. 炎熱的天氣
  夏季給人們最直接的感覺莫如炎熱。但在李白的詩作中, 夏天不一定是炎熱的, 而原因之一是李白四處遊走。如〈答杜秀才五松山見贈〉(頁2756):

……聞道金陵龍虎盤, 還同謝脁望長安。千峰夾水向秋浦, 五松名山當夏寒。銅井炎爐歊九天, 赫如鑄鼎荊山前。陶公攫爍呵赤電, 回祿睢盱揚紫煙。此中豈是久留處? 便欲燒丹從列仙。愛聽松風且高臥, 飀飀吹盡炎氛過。……(21)
該詩所記為詩人在江南漫遊。天寶十三載(754), 李白由金陵經秋浦抵南陵五松山, 詩中有“五松名山當夏寒”句。接續四句所述銅井山和荊山, 卻完全異樣。鑄鼎和炎爐的熱氣升騰是實, 鑄冶師陶公和火神回祿則是虛 , 詩人於是想到燒丹從仙和入山聽松高臥等活動。
  由於五月天氣炎熱, 容易生病, 故古人認為五月是惡月, 多所禁忌 , 另古人於五月亦有服食丹藥的習慣。陳元靚(南宋理宗[1225-1264]時人)《歲時廣記》卷24即有一則關於服食金丹的記述, “服丹藥”云: “《瑣碎錄》: 金液丹硫黃煉成, 乃純陽之物, 夏至人多服之” 。
2. 納涼消暑的活動
  高濂(明萬曆年在世)《遵生八牋》中有“高子論夏時幽賞一十二條”, 其中所見的十一條為: (1)“蘇堤看新綠”, (2)“東郊玩蚕山”, (3)“三生石談月”, (4)“飛來洞避暑”, (5)“湖心亭採蓴”, (6)“湖晴觀水面流虹”, (7)“山晚聽輕雷斷雨”, (8)“乘露剖蓮雪藕”, (9)“空亭坐月鳴琴”, (10)“觀湖上風雨欲來”, (11)“步山徑野花幽鳥”等 。從上這些標題可以一窺古人夏季時的各種遊樂。侯迺慧(1961- )將唐代文人的生活分為春夏秋三種類型, 夏日型又分作兩類: (1)納涼高臥與養閒修行; (2)農耕藥釣與家族團聚 。李白詩作中甚少提及家人和農耕, 而練藥和垂釣則不乏, 但是否屬於夏天的生活從則不大具體。如〈獨酌清溪江石上寄權昭夷〉(頁1989)一首:

我攜一樽酒, 獨上江祖石。自從天地開, 更長幾千尺? 舉杯向天笑, 天迴日西照。永願坐此石, 長垂嚴陵釣。寄謝山中人, 可與爾同調。(21)
假如單從詩的內容來判斷, 根本無從得知詩人在清溪獨酌和垂釣的時節, 詹(1916- )認為此詩乃李白於天寶十三載(754)在秋浦所作, 時李白曾於秋冬之際往來於宣州當塗、秋浦等地。
  在炎炎的夏日中, 納涼避暑, 應是賞心樂事。白居易(772-846)〈何處堪避暑詩〉云: “何處堪避暑? 林間背日樓。何處好追涼? 池上隨風舟。日高飢始食, 食竟飽還遊。遊罷睡一覺, 覺來茶一甌。眼明見青山, 耳醒聞碧流。脫襪閑濯足, 解巾快搔頭。……” 納涼的地點可以是山中、水亭、風亭, 又或泛舟湖上。孟元老(宋室南渡[1127]前後在世)《東京夢華錄》卷8“是月巷陌雜賣”條云:

都人最重三伏, 蓋六月中別無時節, 往往風亭水榭, 峻宇高樓, 雪檻冰盤, 浮瓜沉李, 流盃曲沼, 苞鮓新荷, 遠邇笙歌, 通夕而罷。 (21)
謝靈運(385-433)〈道路憶山中詩〉“不怨秋夕長, 常苦夏日短” , 元稹(779-831)〈遣興十首〉之二“莫厭夏日長, 莫愁冬日短” , 夏日的長短似乎跟詩人的心情有關。夏日炎炎, 《藝文類聚》卷5“歲時下”“熱”所錄的詩作, 詩題幾為“苦熱”、“苦暑”、“納涼”、“逐涼”等用語 。在李白的詩作中, 只有寫納涼, 卻沒有寫苦熱, 而且更因地點的特殊而有冷的描述。李白以夏日為題的詩只有〈夏日山中〉(頁3312)一首:
嬾搖白羽扇, 躶袒青林中。脫巾挂石壁, 露頂灑松風。(21)
劉辰翁(1232-1297)評曰“後人以此語入畫, 真復可愛。妙是結句”, 但朱諫(明弘治進士)以該詩“辭涉清淺, 一時之戲作也” 。然而, 詩人這種全無拘束或適意的消暑方式, 的確來得奔放, 只是詩寫得有點俗。另一首〈安州般若寺水閣納涼喜遇薛員外乂〉(頁3260):
翛然金園賞, 遠近含晴光。樓臺成海氣, 草木皆天香。忽逢青雲士, 共解丹霞裳。水退池上熱, 風生松下涼。吞討破萬象, 褰窺臨眾芳。而我遺有漏, 與君用無方。心垢都已滅, 永言題禪房。(21)
詩中所寫為詩人在般若寺中金園的花草, 以及水閣上所見。解裳、水退池熱、松風生涼等是跟天氣相關的敘述。末四句則寫除去煩惱, 隨遇而安, 除垢詠禪。詩人所遊覽的地點跟詩中所表現的情緒有關, 但炎天的涼快對產生這種情緒亦不無關係。李白對於夏季, 沒有苦熱之感, 反而相當愉快, 如〈梁園吟〉(頁1055):
……平臺為客憂思多, 對酒遂作梁園歌。卻憶蓬池阮公詠, 因吟淥水揚洪波。洪波浩蕩迷舊國, 路遠西歸安可得? 人生達命豈暇愁? 且飲美酒登高樓。平頭奴子搖大扇, 五月不熱疑清秋。玉盤楊梅為君設, 吳鹽如花皎白雪。持鹽把酒但飲之, 莫學夷齊事高潔。……(21)
詩中所述並非及時行樂, 後半有“沉吟此事淚滿衣, 黃金買醉未能歸”二句, 是詩意所在, 謝疊山(1226-1289)云: “太白遠離京國, 故發西歸之歎。所謂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闕者歟” 。然而, 詩人在表面上是相當曠達的。另〈尋陽送弟昌岠鄱陽司馬作〉有“搖扇及干越, 水亭風氣涼。與爾期此亭, 期在秋月滿”(頁2519), 詩人寫搖扇和水亭的涼風, 詹即據此四句認為該詩為夏秋之際所作。又〈陪族叔當塗宰遊化城寺升公清風亭〉(頁2935)的“閑居清風亭, 左右清風來。當暑陰廣殿, 太陽為徘徊”, 按詩中太陽即夏日的太陽 , 詩句所述亦為於風亭避暑的活動。
  泛舟湖上是夏天的消暑活動, 但李白的詩作多寫秋季泛舟, 故難於舉例。李白有〈東魯門汎舟二首〉 , 關於該詩的時序, 安旗等繫於天寶四載(745), 並舉詩中的“桃花夾岸”和杜甫〈贈李十二白二十韻〉一詩中的“行歌泗水春”, 指出時令或在春季 。詹則以為該詩乃李白於開元後期移家東魯後作。按安旗的李白簡譜, 李白於天寶二十八年(740)五月移家東魯。由於該兩首詩作的時序存疑, 故暫且不論。李白另有〈陪從祖濟南太守泛鵲山湖三首〉(頁2844), 安旗以為寫於天寶四載春夏之間, 詹則以為是天寶五載夏季作, 儘管二人對該詩的繫年意見不同, 但對詩作之時序看法則較一致。該三首詩作如下:

初謂鵲山近, 寧知湖水遙? 此行殊訪戴, 自可緩歸橈。(其一)
湖闊數十里, 湖光搖碧山。湖西正有月, 獨送李膺還。(其二)
水入北湖去, 舟從南浦迴。遙看鵲山轉, 卻似送人來。(其三)
(21)
從這三首詩的內容看, 完全看不出遊湖泛舟是為消暑。另〈姑蘇十詠〉之〈丹陽湖〉(頁3235): “湖與元氣連, 風波浩難止。天外賈客歸, 雲間片帆起。龜遊蓮葉上, 鳥宿蘆花里。少女棹歸舟, 歌聲逐流水”。詩人所寫的皆為湖中景物, 但卻全不觸及氣候。
3. 農作活動
  採桑養蠶主要是女性的工作, 初夏不再採桑, 而蠶蟲亦開始吐絲作蛹, 故夏季是收成的季節。為求順遂, 有關的養蠶活動有一定的禁忌, 顧祿(生於嘉慶初)《清嘉錄》即云:
環太湖諸山, 鄉人比戶蠶桑為務。三四月為蠶月, 紅紙黏門, 不相往來, 多所禁忌。治其事者, 自陌上桑柔, 提籠采葉, 至村中繭煮, 分箔繅絲, 歷一月, 而後弛諸禁。 (21)
李白〈贈清漳明府姪〉(頁1397)一詩, 所描述的就是這種農作, 詩云:“舉邑樹桃李, 垂陰亦流芬。河堤繞淥水, 桑柘連青雲。趙女不冶容, 提籠晝成群。繰絲鳴機杼, 百里聲相聞”。雖然詹以為該詩是春季所作, 但筆者以為這一連串活動是不可能在春季完成的。又〈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頁2614)開端四句云: “五月梅始黃, 蠶凋桑柘空。魯人重織作, 機杼鳴簾櫳”, 所述亦為蠶成和織作的農事。“柘”屬桑科, 亦名“奴柘”, 《本草綱目》卷36: “處處山中有之。喜叢生, 幹而直, 葉豐而厚, 團而有尖。其葉飼蚕。……其木染黃赤色, 謂之柘黃” 。桑柘空即蠶老結繭, 蠶已成故不再餵飼, 詩人聽到的已是機杼織作之聲。又〈白田馬上聞鸎〉(頁3638)中的“我行不記日, 誤作陽春時。蠶老客未歸, 白田已搔絲”, 所記亦是繅絲的活動。
4. 五月景物的詩作
  在李白詩的作中, “五月”一詞有25個用例, 有部分可從其內容確定是描寫五月景物的作品, 上文所舉的〈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即為一例。《古今圖書集成》“曆象彙編”“歲功典”“仲夏部選句”選錄李白共四首詩作的詩句:
唐李白詩“大火五月中, 景風從南來, 數枝石榴發, 一丈荷花開”; 又“五月梅始黃, 蠶稠桑柘空”; 又“山花異人間, 五月雪中白”; 又“黃鶴樓中吹玉笛, 江城五月落梅花”。 (21)
這四首詩分別為〈過汪氏別業二首〉之二, 〈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 〈遊泰山六首〉之五, 和〈與史郎中飲聽黃鶴樓上吹笛〉。〈過汪氏別業二〉之二(頁3290):
疇昔未識君, 知君好賢才。隨山起館宇, 鑿石營池臺。大火五月中, 景風從南來。數枝石榴發, 一丈荷花開。恨不當此時, 相過醉金罍。我行值木落, 月苦清猿哀。……(21)
開端所述為追憶, “大火五月中, 景風從南來”二句點明時序為五月。景風南來和石榴花發是夏景, 但當李白過汪氏別業時, 實際已值木落, 即秋天。又〈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頁2614):
五月梅始黃, 蠶凋桑柘空。魯人重織作, 機杼鳴簾櫳。顧余不及仕, 學劍來山東。舉鞭訪前塗, 獲笑汶上翁。下愚忽壯士, 未足論窮通。我以一箭書, 能取聊城功。終然不受賞, 羞與時人同。西歸去直道, 落日昏陰虹。此去爾勿言, 甘心為轉蓬。(21)
則以時序開端。〈塞下曲六首〉之一(頁701)開端的“五月天山雪, 無花祇有寒” , 是另一個用例。又〈遊泰山六首〉之五(頁2803):
日觀東北傾, 兩崖夾雙石。海水落眼前, 天光遙空碧。千峰爭攢聚, 萬壑絕凌歷。緬彼鶴上仙, 去無雲中跡。長松入霄漢, 遠望不盈尺。山花異人間, 五月雪中白。終當遇安期, 於此鍊玉液。(21)
李白於天寶元年四月遊泰山, 直至秋間, 泰山冬夏皆有雪, “山花異人間, 五月雪中白”, 寫的是五月花開而雪猶未散, 方弘靜(1516-1611)《千一錄》卷12評此二句云: “真仙人語; 他人第云花開如雪耳” 。在詩作中點明時序的例子, 可舉〈與史郎中飲聽黃鶴樓上吹笛〉(頁3327):
一為遷客去長沙, 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中吹玉笛, 江城五月落梅花。(21)
此詩用結句點題, 亦於結句才點明時序。前兩句寫遷謫思鄉, 後兩句寫笛聲, 益動鄉情。明人張存紳《雅俗稽言》卷14“望江南”條云: “《樂府雜錄》: 古笛曲有《落梅花》。吳兢《樂府要解》所列‘古橫吹曲’有《梅花落》。又許雲封說笛亦有落梅折柳二曲, 今其辭亡矣。然詞人賦梅用笛事率起此, 而太白云: ‘黃鶴樓前吹玉笛, 江城五月落梅花。’又‘此夜曲中聞折柳, 何人不起故園情。’皆本此” 。又朱諫亦云: “五月本無梅花, 以笛中所吹, 有落梅之曲, 故云耳。詩人假借用事, 化無為有, 而無所拘泥也如此。此絕句之妙也”(頁3329)。謝榛(1495-1575)認為該結句有昂然的氣象:
作詩有三等語: 堂上語, 堂下語, 階下語。知此三者, 可以言詩矣。凡上官臨下官, 動有昂然氣象, 開口自別。若李太白“黃鶴樓中吹玉笛, 江城五月落梅花”, 此堂上語也。 (21)
另《御選唐宋詩醇》卷8亦云: “淒切之情, 見於言外, 有含蓄不盡之致” 。
除上述四例外, 在李白詩作中出現“五月”的用例, 另有〈見京兆韋參軍量移東陽二首〉之二的“猿嘯千谿合, 松風五月寒”(頁1299), 〈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的“五月造我語”(頁2257)。關於“五月造我語”一語, 詹於該詩“題解”中指出魏萬答詩〈金陵酬翰林謫仙子〉之末句為“此別未遠別, 秋期到仙山”, 故以此詩當是五月以後尚未入秋之前所作(頁2257)。王琦(約1758年在世)注則云: “五月雖紀時節, 亦是暗用披裘公事耳” (關於“披裘”一典, 留待下文再述)。又〈荊州歌〉(頁554):
白帝城邊足風波, 瞿塘五月誰敢過? 荊州麥熟繭成蛾。繰絲憶君頭緒多, 撥穀飛鳴奈妾何!(21)
麥熟 、繭成蛾、繰絲、撥谷 飛鳴等, 都是夏季的景象。這首詩的內容, 朱諫早已指出是“白託為荊州客之妻思之之辭”, 而此詩所獲評價甚高, 楊慎(1488-1559)《李詩選》卷2云: “此歌有漢謠之風。又云: 唐人詩可入漢魏樂府者, 惟太白此首及張文昌《白鼉謠》、李長吉《鄴城謠》三首而止” 。又《御選唐宋詩醇》卷3云: “古質入漢, 得風人之遺韻, 樂府妙處, 如是如是” 。《太平寰宇記》記“瞿塘峽口, 冬水淺, 屹然露百餘尺, 夏水漲沒百數十丈, 其狀如馬, 舟人不敢進” , 瞿塘有三峽, 灩預堆在巫峽口, 〈瞿塘行舟謠〉曰:
澦大如襆, 瞿唐不可觸, 太白詩“五月不可觸, 猿鳴天上哀”, 又詩“瞿塘五月誰敢過”。澦大如馬, 瞿唐不可下。杜子美詩“沉牛答雲雨, 如馬戒舟航。澦大如象, 瞿唐不可上。澦大如, 瞿唐行舟絕。澦大如龜, 瞿唐不可窺。 (21)
故“瞿塘五月誰敢過”所述的時序為夏季五月。
5. 夏天的送別詩
  從李白送別詩作的內容來判斷, 大部送別詩的時序多為春秋二季, 大抵夏日不宜行旅。李白寫夏季送別的詩, 只有數首, 一是〈送梁四歸東平〉(頁2547):
玉壺挈美酒, 送別強為歡。大火南星月, 長郊北路難。殷王期負鼎, 汶水起垂竿。莫學東山臥, 參差老謝安。(21)
該詩的開端直截說明飲酒送別, “依所題目, 入頭便直把是也” , 屬直入法, 接“大火南星月”句才點明送別之時為夏。又〈送蕭三十一之魯中兼問稚子伯禽〉(頁2463):
六月南風吹白沙, 吳牛喘月氣成霞。水國鬱蒸不可處, 時炎道遠無行車。夫子如何涉江路, 雲帆嫋嫋金陵去。高堂倚門望伯魚, 魯中正是趨庭處。我家寄在沙丘旁, 三年不歸空斷腸。君行既識伯禽子, 應駕小車騎白羊。(21)
詩人亦於開端點明時序, 接續三句所述吳牛喘月, 水國鬱蒸, 時炎道遠, 皆點明氣候炎熱。又〈登黃山凌歊臺送族弟溧陽尉濟充汎舟赴華陰〉(頁2595)詩云: “炎赫五月中, 朱曦爍河堤。爾從汎舟役, 使我心魂悽”。朱諫注“汎舟役”即漕粟, 故李濟是於五月溽暑之時因漕運而赴華陰。又〈留別金陵諸公〉(頁2178)詩云: “五月金陵西, 祖余白下亭”, 即於金陵白下亭祖餞。李白在詩中完全沒有提及炎熱的天氣, 另一首可以確定為同時的詩作〈金陵白下亭留別〉 , 情況亦相同。大概在水邊送別, 不會感到熱氣。
6. 流放夜郎時期的作品
  根據曾鞏(1019-1083)〈李太白文集後序〉所記:
乾元元年(758), 終以汙璘事長流夜郎, 遂汎洞庭, 上峽江, 至巫山, 以赦得釋, 憩岳陽、江夏。久之, 復如尋陽, 過金陵, 徘徊於歷陽、宣城二郡。其族人李陽冰為當塗令, 白過之, 以病卒, 年六十有四。是時寶應元年(762)也。 (21)
根據《新版李白全集編年注釋》, 李白於這個時期的詩作約一百多首。李白抵江夏的時間約為乾元元年夏天五月, 李白寫有一首詩題很長的酬答詩, 詩題為: “張相公出鎮荊州, 尋除太子詹事。余時流夜郎, 行至江夏, 與張公去千里。公因太府丞王昔使車, 寄羅衣二事, 及五月五日, 贈余詩, 余答以此詩”(頁2738) 。原詩如下:
張衡殊不樂, 應有四愁詩 。慙君錦繡段, 贈我慰相思。鴻鵠復矯翼, 鳳皇憶故池。榮樂一如此, 商山老紫芝。(21)
詩人借詩寄意, 以張衡喻張鎬, 讚譽其為人, 詩後半之意為可功成名退。嚴羽(約1192-1243)評該詩云: “據題當有感激語, 而淡傲如此, 乃見胸懷”(頁2742)。另一首為〈流夜郎至江夏陪長史叔及薛明府宴興德寺南閣〉(頁2882):
紺殿橫江上, 青山落鏡中。岸迴沙不盡, 日映水成空。天樂流香閣, 蓮舟颺晚風。恭陪竹林宴, 留醉與陶公。(21)
該詩前三聯為詩人鋪陳於興德寺南閣所見, 末聯言詩人陪二公宴於此。雖然此詩是李白流放夜郎之作, 但正如岡村繁(Okamura Shigeru, 1922- )所說, 李白當時的生活相當悠閑。《刪訂唐詩解》早已指出該詩“全無逐客之態” (頁2883)。按岡村繁的解釋, 李白與該地的達官貴人一起宴飲娛遊, 原因有二, 一是李白的盛名, 另一是的處刑只是一種形式性的懲罰 。
7. 南風和景風
  氣候和風的關係最為密切, 故李白詩作中所提及的“風”亦可作為時序的指標。李白詩作中“南風” 一詞共7見, 但其中三項與時序無關, 即〈送楊少府赴選〉的“吾君詠南風, 兗冕彈鳴琴”(頁2317) , 〈避地司空原言懷〉的“南風昔不競, 豪聖思經綸”(頁3484) , 以及〈永王東巡歌十一首〉之十一的“南風一掃胡塵靜, 西入長安到日邊”(頁1174) 。其他如〈長干行二首〉之二的“五月南風興, 思君下巴陵”(頁619), 〈送二季之江東〉的“西塞當中路, 南風欲進船”(頁2558), 所述的南風應為夏季的風。又〈送蕭三十一之魯中兼問稚子伯禽〉(頁2463)開端“六月南風吹白沙, 吳牛喘月氣成霞”, 又〈寄東魯二稚子〉(頁1983):
吳地桑葉綠, 吳蠶已三眠。我家寄東魯, 誰種龜陰田? 春事已不及, 江行復茫然。南風吹歸心, 飛墮酒樓前。樓東一株桃, 枝葉拂青煙。此樹我所種, 別來向三年。桃今與樓齊, 我行尚未旋。嬌女字平陽, 折花倚桃邊。折花不見我, 淚下如流泉。小兒名伯禽, 與姊亦齊肩。雙行桃樹下, 撫背復誰憐? 念此失次第, 肝腸日憂煎。裂素寫遠意, 因之汶陽川。(21)
“吳地桑葉綠, 吳蠶已三眠”和“春事已不及”等句, 亦可見詩作時序屬暮春夏初之際。
  景風為夏至後的暖風, 即《淮南子》所述的八風之一: “清明風至四十五日景風至, 景風至四十五日涼風至” 。又《史記》卷25〈律書〉第三: “景風居南方。景者, 言陽氣道竟, 故曰景風” 。“景風”在李白詩中用例有二, 一為〈將遊衡岳過漢陽雙松亭留別族弟浮屠談皓〉(頁2207)的“憶我初來時, 蒲萄開景風。今茲大火落, 秋葉黃梧桐”, 詩人追述初到江夏時為夏季。另一用例則為前述〈過汪氏別業二〉之二的“大火五月中, 景風從南來”。

四、夏秋的昆蟲和植物
  大自然中的四季, 可以看到各種生命的活動, 由春入夏到由夏入秋, 某些昆蟲和植物的出現和變化, 可以作為這個時段的標記。
1. 蟬
  《呂氏春秋》〈仲夏紀〉: “仲夏之月……蟬始鳴” , 但李白詩中的秋蟬、山蟬、寒蟬等, 數量不多, 且大部分皆與秋天有關, 〈感時留別從兄徐王延年從弟延陵〉(頁2162)一首應是唯一的例外。詩云: “鳴蟬遊子意, 促織念歸期。驕陽何火赫, 海水爍龍龜。百川盡凋枯, 舟楫閣中逵。策馬搖涼月, 通宵出郊歧”。安旗等將此詩繫於至德元載七、八月之交。“鳴蟬遊子意”為詩人寓居於徐王延年時為夏季, “促織念歸期”則表示離開時已為夏秋時節。而當時可能由於氣候炎熱, 河川乾旱, 不能行舟, 故改走陸路。
2. 菡萏與芙蓉
  菡萏、芙蕖和芙蓉 都是荷花的別稱。《楚辭》〈離騷〉“製芰荷以為衣兮, 集芙蓉以為裳”。洪興祖(1090-1155)《楚辭補注》: “《本草》云: 其葉名荷, 其華未發為菡萏, 已發為芙蓉” 。《廣韻》: “菡萏, 荷花未舒也” 。《說文》: “未發為菡萏, 已發為芙蓉” 。又芙蓉指木蓮, 即木芙蓉, 秋季開花。李白詩中的芙蓉, 除〈湖邊採蓮婦〉(頁3692) “大嫂採芙蓉, 溪湖千萬重”一例外, 其餘都用作比喻 。荷花即蓮的花, 夏天開花, 紅色或白色, 有清香, 花謝後形成蓮蓬, 內生堅果, 俗稱蓮子。泛舟賞荷是夏天的其中一種活動。《清嘉錄》記錄蘇洲一地習俗禮尚和風土歲時, 於六月時份錄有“荷花蕩”和“消夏灣荷花”兩條:
是日[6月24日], 又為荷花生日。舊俗, 畫船簫鼓, 競於葑門外荷花蕩, 觀荷納涼。
洞庭西山之址消夏灣, 為荷花最深處, 夏末舒華, 燦若錦, 游人放棹納涼, 花香雲影, 皓月澄波, 往往留夢灣中, 越宿而歸。
(21)
在李白的詩作中, 荷多是作為一種秋天的景物, 或借荷起興 , 又或帶有悲秋的意味 。如〈口號吳王舞人半醉〉 一詩, 安旗等將該詩繫於天寶七載秋李白客次廬江, 於太守吳王所宴之地而作 。至於〈豳歌行上新平長史兄粲〉(頁1018)的“憶昨去家此為客, 荷花初紅柳條碧”, 讀者可推知詩人於夏日抵新平。又〈早秋贈裴十七仲堪〉(頁1277)“復攜兩少女, 豔色驚荷花”, 雖然詩題有“早秋”二字, 但詹已指出有誤。另該詩有“南星變大火, 熱氣餘丹霞”二句, 可知時序確為夏季。其他例子尚有〈敘舊贈江陽宰陸調〉(頁1510)的“江北荷花開, 江南楊梅熟”, 以及前述〈子夜吳歌〉之〈夏歌〉的“鏡湖三百里, 菡萏發荷花”和〈過汪氏別業二首〉之二的“數枝石榴發, 一丈荷花開”。
3. 若耶溪
  另一個跟荷花相關的用語為“若耶”。若耶溪有古蹟浣沙石, 相傳為西施浣沙處, 故又名浣沙溪。“若耶溪”在李白詩集中凡9見:
(1) 〈子夜吳歌〉之夏歌“五月西施採, 人看隘若耶”。
(2) 〈採蓮曲〉(頁571)“若耶溪旁採蓮女, 笑隔荷花共人語。日照新妝水底明, 風飄香袖空中舉。岸上誰家遊冶郎, 三三五五映垂楊。紫騮嘶入落花去, 見此踟躕空斷腸”。
(3) 〈見京兆韋參軍量移東陽二首〉之二“聞說金華渡, 東連五百灘。全勝若耶好, 莫道此行難。猿嘯千谿合, 松風五月寒。他年一攜手, 搖艇入新安”。
(4) 〈涇川送族弟錞〉(頁2583)開端“涇川三百里, 若耶羞見之”。
(5) 〈和盧侍御通塘曲〉(頁1250)開端“君誇通塘好, 通塘勝耶溪”。
(6) 〈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遙聞會稽美, 一弄耶谿水”。
(7) 〈越女詞五首〉之三(頁3736)“耶溪採蓮女, 見客棹歌迴。笑入荷花去, 佯羞不肯來”。
(8) 〈越女詞五首〉之五(頁3738)“鏡湖水如月, 耶溪女如雪。新粧蕩新波, 光景兩奇絕”。
(9) 〈浣紗石上女〉(頁3739)“玉面耶溪女, 青蛾紅粉粧。一雙金齒屐, 兩足白如霜”。
例(2)取情為景, 王夫之(1619-1692)《唐詩評選》云: “詩文至此只存一片神光, 更無形跡矣” 。又《李詩直解》云: “此詠採蓮女之嬌媚, 而動遊冶者之思慕也” 。例(3)指會稽的勝境不及金華, “猿嘯千谿合, 松風五月寒”則是作為當地的勝景來描述。例(4)及(5)的時序並非夏季, 前詩中有“秋深暝猿悲”, 後詩則有“四邊苦竹秋聲起”可證。例(6)亦是將若耶溪作為勝景來描述, 但跟例(3)帶有勸慰的意味不同。例(7)至(9)寫的是耶溪採蓮女的嬌態。
4. 楊梅和櫻桃
  四月基本上是果熟的季節, 一般的水果有桑椹、桑實、桃、杏、櫻桃、楊梅等。李白〈答從弟幼成過西園見贈〉(頁2687):
一身自瀟灑, 萬物何囂喧? 拙薄謝明時, 棲閑歸故園。二季過舊壑, 四鄰馳華軒。衣劍照松宇, 賓徒光石門。山童薦珍果, 野老開芳罇。上陳樵漁事, 下敘農圃言。昨來荷花滿, 今見蘭苕繁。一笑復一歌, 不知夕景昏。醉罷同所樂, 此情難具論。(21)
山童所薦的不知是何種珍果, 但野老開芳樽, 上陳樵漁事, 下敘農圃言等等, 皆寫西園之宴會。至於昨來荷花滿, 今見蘭苕繁, 均為秋夏之交所見之景物。又前述〈陪族叔當塗宰遊化城寺升公清風亭〉一詩, 其中除描述暑日閑居納涼外, 還提及一種水果, 詩云: “茗酌待幽客, 珍盤薦彫梅”。田藝蘅(田汝成[生卒不詳, 嘉靖5年(1526)進士]之子)《留青日札》卷26“雕梅”云:
李白詩云: “珍盤薦雕梅。”今雕梅, 婦女巧者能之。取青梅以小刀刻畫, 或為同心錢, 或為盤花, 或為線縷, 或為絛環樓臺, 偷去其核, 略無損缺。或提起, 則玲瓏交結, 合之則依然一梅也。且以青銅蜂蜜養之, 愈久愈實, 而青色如生, 亦珍品之最巧者。 (21)
又樂府〈久別離〉(頁567)開端“別來幾春未還家, 玉窗五見櫻桃花” , 其時序應為春夏之間。《燕京歲時記》“蘆筍、櫻桃”條云: “四月中蘆筍與櫻桃同食, 最為甘美。古詩云: ‘蘆筍生時柳絮飛’; ‘紫櫻桃熟麥風涼’。均與今京師時令最為符合” 。其他例子尚有前述〈敘舊贈江陽宰陸調〉的“江北荷花開, 江南楊梅熟。正好飲酒時, 懷賢在心目”, 以及〈梁園吟〉的“玉盤楊梅為君設, 吳鹽如花皎白雪。持鹽把酒但飲之, 莫學夷齊事高潔”等。就詩中所見, 楊梅 可以佐酒, 且應和鹽而吃。
  除櫻桃和楊梅外, 夏季的果物還有紫椹。椹或作葚, 該詞見〈白田馬上聞鶯〉(頁3638)開端“黃鸝啄紫椹, 五月鳴桑枝”。《吳郡歲華紀麗》卷2“窗下聽鸝”條: “黍、葚熟時, 來在桑間。諺云: ‘黃栗留看我麥黃葚熟否。’實為應節趨時之鳥” 。

五、朱火和大火: 由夏入秋的情緒
  季節氣候的轉變最容易觸動詩人的情緒, 諸如懷人或思歸。〈金門答蘇秀才〉(頁2659)是李白於夏季懷人之作。安旗等將此詩繫於天寶二年春夏之間, 按該詩以時序開端, “君還石門日, 朱火始改木”即指蘇秀才還石門之日, 正值初夏改火 , 結處:
良辰不同賞, 永日應閑居。鳥吟簷間樹, 花落窗下書。緣谿見綠篠, 隔岫窺紅蕖。採薇行笑歌, 眷我情何已。月出石鏡間, 松鳴風琴裏。得心自虛妙, 外物空頹靡。身世如兩忘, 從君老煙水。(21)
所述則為憶念之情, 夏季的景致有鳥吟、落花、綠竹、紅蕖等, “眷我情何已”是對方的思念, “從君老煙水”則是詩人的期望。另一例見〈遊水西簡鄭明府〉(頁2920):
天宮水西寺, 雲錦照東郭。清湍鳴迴溪, 綠竹遶飛閣。涼風日瀟灑, 幽客時憩泊。五月思貂裘, 謂言秋霜落。石蘿引古蔓, 岸筍開新籜。吟翫空復情, 相思爾佳作。鄭公詩人秀, 逸韻宏廖廓。何當一來遊, 愜我雪山諾。(21)
詩人希望鄭明府能同遊, 但詩中較為奇特的, 是五月思著貂裘, 大概是天宮水西寺內全無暑氣之故。
1. 大火落
  李白於夏季懷人之作, 似乎只有上述兩例。其他詩作所見, 則為由夏入秋的描述, 如〈太原早秋〉(頁3102)一詩:
歲落眾芳歇, 時當大火流。霜威出塞早, 雲色渡河秋。夢遶邊城月, 心飛故國樓。思歸若汾水, 無日不悠悠。(21)
該詩以時序開端, 歲落和大火流都點出時序的推移。大火在李白全集中凡6見。大火是東方蒼龍星座中主要標誌星, 古人以大火的出沒以及晨昏在天空中的位置來確定季節時氣, 大火東方昏見為春分, 大火西方昏見為秋分, 大火南中昏見為夏至, 大火南中晨見為冬至。唐汝詢《唐詩解》卷33云: “此感秋而懷歸也。芳歇火流, 夏秋之交, 此時未應有霜, 今太原近塞而寒, 故霜威獨早” 。又如樂府〈黃葛篇〉(頁682):
黃葛生洛溪, 黃花自綿冪。青煙蔓長條, 繚繞幾百尺。閨人費素手, 採緝作絺綌。縫為絕國衣, 遠寄日南客。蒼梧大火落, 暑服莫輕擲。此物雖過時, 是妾手中跡。(21)
此詩可以看作純粹的情詩, 寫思婦為丈夫縫製暑服, 《御選唐宋詩醇》卷4評: “情至, 語何可多得!” 。又〈古風〉之四十七(頁217):
桃花開東園, 含笑誇白日。偶蒙春風榮, 生此豔陽質。豈無佳人色? 但恐花不實。宛轉龍火飛, 零落早相失。詎知南山松, 獨立自蕭飋!(21)
詩中的“龍火”即大火心星。開端的東園桃李和結處南山松相互對比, “春風”和“龍火飛”是就際遇而言, 並非實寫。又前引〈將遊衡岳過漢陽雙松亭留別族弟浮屠談皓〉的“憶我初來時, 蒲萄開景風。今茲大火落, 秋葉黃梧桐”, 則為詩人追憶過去至現在相聚的時間, 表惜別之意。又〈酬張卿夜宿南陵見贈〉(頁2677)的“月出魯城東, 明如天上雪。魯女驚莎雞, 鳴機應秋節。當君相思夜, 火落金風高。河漢挂戶牖, 欲濟無輕舠。……”, 開端即先寫魯城的節候, 然後借節候的轉移寫兩地相隔, 無法往訪的相思之情。
2. 始覺秋和不知秋
  “始覺秋”和“不知秋”是李白描寫由夏入秋的兩種模式。如〈過汪氏別業二首〉之一(頁3288), 詩的結句云: “酒酣益爽氣, 為樂不知秋”, 說明詩人心理上所感受到的時間並不是秋天, 這是對物理時間的一種否定。至於〈江上秋懷〉(頁3476)的“山蟬號枯桑, 始復知天秋”, 〈送魯郡劉長史遷弘農長史〉的“閉門木葉下, 始覺秋非春”(頁2357), 〈遊溧陽北湖亭望瓦屋山懷古贈同旅〉(頁1569)的“天清白露下, 始覺秋風還”, 以及〈秋浦感主人歸燕寄內〉(頁3723)開端的“霜朽楚關木, 始知殺氣嚴”等例子, 不論是始知或始覺, 也同樣是詩人心理上的一種感受, 詩人因景而觸動這種對時序的感受。假如相信李白於〈白田馬上聞鸎〉表白的“我行不記日”, 則這種感受當更為合理。

六、夏季的典故
  李白詩作中跟夏季相關的用典有三種, 一是五月秋霜, 二是五月披裘, 三是北窗晝眠。
1. 五月飛秋霜
  李白詩作跟五月相關的典故, 五月飛霜是其中一項。“鄒衍事燕惠王盡忠, 左右譖之。王繫之, 仰天而哭, 五月天為之下霜” 。上述引文, 原為《淮南子》的逸文。李白善用典故, “五月飛秋霜”一事可見。明人陳懋仁(生卒不詳)《藕居士詩話》卷上云: “太白《古風》云: ‘燕臣昔痛哭, 五月飛秋霜。’悲庶女之冤; 《贈江陽宰》云: ‘城門何肅穆, 五月飛秋霜。’譽政令之肅。句一意兩, 指用不拘” 。該典故在李白詩中的其他用例有〈上崔相百憂章〉“鄒衍慟哭, 燕霜颯來”(頁3498)。〈古風〉之三十七(頁180), 全詩如下:
燕臣昔慟哭, 五月飛秋霜。庶女號蒼天, 震風擊齊堂。精誠有所感, 造化為悲傷。浮雲蔽紫闥, 白日難回光。群沙穢明珠, 眾草凌孤芳。古來共歎息, 流淚空沾裳。 (21)
曾國藩(1811-1872)《求闕齋讀書錄》云: “前六句言積誠可以回天, 後六句言眾口可以鑠金。理有定而事無定, 反復感嘆” 。此篇首四句借鄒衍和庶女的冤結感動上蒼的故事抒發怨憤, 中段的“浮雲與白日”, “群沙與明珠”, “眾草與孤芳”等均可視作小人與君子之比。結語為詩中的主體謂古往今來皆如是, 唯有流淚沾衣, 為自解之辭。全詩不涉具體事件, 只直抒感興, 故蕭士贇云: “哀而不傷, 怨而不悱” 。
2. 五月披裘
  五月披裘的用典, 見〈杭州送裴大澤赴廬州長史〉(頁2372)“五月披裘者, 應知不取金”。王充(27-約97)《論衡》卷4〈書虛篇〉:
延陵季子出游, 見路有遺金。當夏五月, 有披裘而薪者。季子呼薪者曰: “取彼地金來。”薪者投鎌於地, 瞋目拂手而言曰: “何子居之高, 視之下, 儀貌之壯, 語言之野也? 吾當夏五月, 披裘而薪, 豈取金者哉?”季子謝之, 請問姓字。薪者曰: “子皮相之士也! 何足語姓字?”遂去不顧。(21)

〈杭州送裴大澤赴廬州長史〉為李白送裴大擇往廬州, 詩意大抵指如在赴任路上遇高潔之士, 不可輕視, 而所用典故亦配合時作的時序。
3. 北窗晝眠
  關於“北窗”的研究, 已有學者提及它跟白居易詩作的關係 。至於李白詩中的“北窗”用例, 可舉〈贈崔秋浦(三首)〉之二(頁1584)為例:
崔令學陶令, 北窗常晝眠。抱琴時弄月, 取意任無絃。見客但傾酒, 為官不愛錢。東皋多種黍, 勸爾早耕田。(21)
陶淵明(約372-427)〈與子儼等疏〉“常言五六月中, 北窗下臥, 遇涼風暫至, 自謂是羲皇上人” , 故可知此詩之時序為夏季。又陶淵明和北窗在李白詩中同出的用例有:
(1) 陶令日日醉, 不知五柳春。素琴本無絃, 漉酒用葛巾。清風北窗下, 自謂羲皇人。何時到溧里, 一見平生親。(〈戲贈鄭溧陽〉, 頁1557)
(2) ……曲盡酒亦傾, 北窗醉如泥……(〈夜汎洞庭尋裴侍御清酌〉, 頁2894)
(3) 何處聞秋聲? 翛翛北窗竹……陶令歸去來, 田家酒應熟。(〈尋陽紫極宮感秋作〉, 頁3472)
(21)
例(2)詩中有“明湖漲秋月”句, 例(3)詩題則注明是感秋之作, 開端講北窗, 結處又想到陶潛, 詩作的時序是明顯的。至於例(1)首六句是借陶淵明的故事, 故難以判斷詩作中的時序, 其他詩作中如有“羲皇”, 則可以猜想所述為夏天的事情。“羲皇”一詞在李詩中尚有兩例一為“疇昔在嵩陽, 同衾臥羲皇” , 可以估計詩人所追述與元丹丘昔日於嵩陽初會的時序, 大約就在夏季。但另一例為〈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頁1666)的“百里獨太古, 陶然臥羲皇”, 其中所指的大概是指政治清明。

七、小結
  本篇從夏季這個主題分析李白的詩作, 但內容並不限於夏季, 由春入夏以及由夏入秋這兩個時段, 也是本文的重點所在。這種處理方式, 一是李白描述夏季的詩作不多, 二是筆者不希望將四季截然分開, 季節始終會有一種過渡的性質, 而且氣候的轉變最易觸動詩人的情緒, 這方面的討論在文中已有交代。本文討論了李詩中有與夏季相關的景物, 亦點出李詩中所述夏季的各種活動, 諸如納涼、泛舟、送別、織作等, 分述在李詩中所看到的夏蟬和各種植物。此外, 筆者亦注意到李白詩作中由夏入秋所表現的情緒。文章的第七小節則詳述了三項與五月相關的典故。



 "Study of the Scenery in Summer in Li Bai's Poetry" (李白詩作的夏季描述), Journal of Critical Methodology and the Study of Chinese Culture (方法論與中國文化研究學刊), no.2 (February 2003), pp. 41-88; in Literature and Culture in the Han and Tang Periods (漢唐文學與文化研究), ed. Yin-kui Sun & Chow-yiu Sin (Shanghai: Academia Press, 2004), pp.210-2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