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2日星期六

詩歌和迷宮──黃國彬的詩創作

  人類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大概是我們來自何處來?為何來此?死後又往何處去?黃國彬(1946- )的詩創作[1],似乎就是不斷地探索著這個謎。他認為:“偉大的詩篇,既能昭示人生,又能昭示宇宙,甚至指引我們走入靈視境界”[2]。他以為詩人應以敏銳的洞察力和獨特的睿智燭照生命的最深處,而這裏的最深處大概是人類的靈魂深處。在一篇書評中,他在首段即說:“我們是時間的奴隸,緊鎖在年月日裏,今天看不見明天;今天走的路,不知道明天會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有了這樣的局限,我們就像瞎子,在歷史的迷宮裏盲動。為了突破局限,許多人乞靈於水晶球、巫覡、占星術家”[3]。這段話隱隱透露了黃國彬詩創作的訊息,但他所乞靈的,不是水晶球,也不是占星術,而是詩。

人生的迷宮
  “迷宮”(labyrinth)是一種古老的意象。它是古代一種關於完整(wholeness)的象徵,現實世界的分裂在那裏會消失;它的基本樣態是圓和螺旋意象的組合。曲折和迴環,是引領我們到有意義的路徑──前往中心和返回世界的旅程。它是生命旅程的意象,也是一種神聖的空間[4],可以讓人們體驗如何超越凡俗。迷宮引起現代人的注意,也許是現代人發現自己受困於像牢籠的世界,假如他們到處遊蕩,將會受到責備,城市人尤其如是。社會到處都是人際的關係網,裡邊有它陰暗、虛偽和殘酷的一面,跟大自天壤之別。
  人的軀體本來也是一座迷宮,人的靈魂被困在這座迷宮中,如何超脫?中國的道家講求修鍊,把精神提昇到另一種境界。黃國彬說得好,詩人的如果能把我們帶進沒有污染的田園山水,讓我們在精神上鬆弛片刻,也就盡了社會的責任[5]。真正的詩人,能給讀者築造一座迷宮,讓讀者游走其中,治療人們的思想和心靈(獲得治療只是讓個人恢復完整),讓人們獲得一種力量,尋找到人們所需要的片刻寧靜。詩歌不能救治人類的傷口,但可以救治人類的靈魂,如〈星期三,沙田賽馬〉[6],驟然讀來,與寫實無異,但細心想想,多少香港人,不論貧富、階級、身分、稟賦,都醉心於此。現世是煩擾和分裂的,也就是詩人何以要走進迷宮,因為這樣才可得到安寧。在迷宮中,一切都簡化為感覺的最終的直覺,才能在這個隱蔽的地方,找到無數的欲望扯碎的人所失去的完整性。黃國彬以為詩的最高境界,只可以感悟和意會,至精至純的詩往往超越科學和邏輯,那時候只有一種“直覺”的內容[7]
  黃國彬小時候在鄉間生活,到香港後在沙田(當時沙田仍是郊外)居住,在中文大學時期,常與大自然為伍。詩集《吐露港日月》有很多詩寫卜居沙田的生活,在樹下乘涼、散步等都是。詩人追求一種簡單的生活,蟄居沙田,嚮往寧靜,弄兒為樂的一段快樂時光,並甘之如飴。
  在迷宮中,詩人退回自己的意識中,也就是不受外界的滋擾。〈日記一則〉一詩[8],寫詩人平躺在水中,那種載浮的感覺,就象徵著回到母體內的終極狀態。從容自若的感覺,讓詩人體悟到人生的至理──人每每是坐井觀天;存在是狹小的,生命才是廣大的。這是一種啟蒙,也是一種自我的成長。
  在迷宮中,人每每遇到黑暗或深淵,要面對死亡和恐懼,但這也可能是重獲自由的出路。黃國彬的詩中,頗多幽冥和深淵的意象。深淵、峽谷等,這些都屬於下界的意象,代表一種生的痛苦。
  在迷宮中,記憶是相當重要,生死攸關。記憶聯繫著過去與現在,人藉此可以避免在迷宮中迷路,或者避免犯上同樣的錯誤。詩人追尋最遠古的記憶,其實也即探尋人類意識中的最深層。“遠祖遺留在我們腦裏/灰白沉重的記憶,摺摺/疊疊,一層覆一層,如雪/厚厚覆蓋著大地,不言也不語;//直至我們再次被捲入/最原始的暈眩,/在失憶裏我們重聽/那六萬年的滂沱,以及/四十七憶年前那高速的旋轉;/然後,在失憶裏,我們重認,/重認最原始的記憶”[9]。這正是榮格(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所說的集體無意識,它是一種經遺傳而不是經個人經驗而獨立存在的心理因素。個人完全忘記或有意識地壓抑的材料,榮格稱之為個人無意識(personal unconscious)[10]。“榮格發現,當意識和無意識、自我和本我之間存有良性的互動時,人們感受到自己獨特的個性,同時也與人類實存深處無際無涯的經驗之洋相通,從而使自己的生活真正地具有創造性、象徵性和獨立性。榮格將達到這個心靈平衡的過程稱作個體化(individuation),並認為這是人類所有的心理活動都遵循的原則與過程”[11]
  在〈我的記憶〉中,我的“記憶”,成為一種“在”,“在船灣的晚風中”,“在吐露港的漁村”,“在吐露港外”,“在廣而寧謐的山上”,“在八仙嶺、草山/和新亞的水塔間”,它亦附在“海鷗的白腹”,“顫楊的細葉”,“馬鞍山的風”,和“老鷹的翼背”上[12]。記憶原是人類意識中、過去時間所留下的影象,但詩筆下的記憶,卻脫離了人和時間,成為一種可具體把握的“獨立存在物”。也就是說,儘管身體不再存在於過去那個真實的時空中,但記憶仍然存在於寰宇,而它倒過來又證明了詩人的存在。
  “航向星宿海”是黃國彬其中一本詩集的名稱,它意味著離開世俗,進入他界,在混沌濛鴻之際,探索生命意義[13]。這正是在迷宮中探索。航行就是在不穩定和最合適的航道中,把船駛向目的地。這完全要仰賴舵手的智慧。迷宮是一個平面的圖形,如果加上空間,就成為一個立體,再加上時間的話,就成為四度空間。在黃國彬的早期的詩集中,已有“舟子”的比喻,如“剎那間,我像個失職的舟子,/連人帶船栽進一個無底的深淵”[14]。又如“我扶著你橫過天文台道,/就像個舟子,在寒冷的冬夜/把一個飽受風雨欺凌的兄弟/渡過一條險惡大河”[15]

黑暗和痛苦
  詩集《指環》的序,是黃國彬早期詩論的一篇重要文章。他把詩創作喻為在黑暗中創造天地,剖判陰陽,劃分海陸[16]。如迷宮的人生,會遇上重重的逆境。面對著父親的死亡,詩人看到的雪“彷彿幢幢的白幽靈/在烈風的鞭笞下劇旋。樹木的灰枝褐榦在狂搖,/像千千萬萬的亡魂張臂厲嚎。/莫測的幽冥中傳來霹靂”[17]。在沙田居住的時候,寫到水災為害,“你曾經用大水淹我,/用洪荒的大水澎澎湃湃/把我的靈魂抽打撻摑。/……/你曾揮黑色的電鞭/從天上直笞而下,像旋風/抽打葉子般把我疾捲,/迫我在天地間迴舞翻騰;/好使我脫下破爛的衣裳,/走入一海透明的金光”[18]。面對著一股強大的力量,詩人的意識,可能是迷糊、恐懼,也可能有精神上的創傷,有無法解決的情緒糾結,正如走進迷宮的一刻,但最後的“透明的金光”,也就是克服了這些困難。
  進入迷宮,就是象徵性地進入冥界,死亡。“荒野”的意象,在黃國的詩中也很突出,〈給載〉一詩[19],詩中也縈繞著“黑暗的曠野”的意象。在其他的詩作中,如〈荒野裏──耶穌的獨白〉:“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獨自走進荒野,/自然已經準備/一個人面對寂寞,/準備深入飛鳥和走獸絕跡的地方”[20],〈寫聖誕賀片〉:“在漆黑的晚上,/我惶惑無主,/在曠野給我火把的”[21],〈中國女排奪標之夜〉:“唉,我聽見了受傷的山川/在風中飲泣;看見幾個影子/在黑夜的曠野行走,前進間/沒有做聲,也沒有打手勢,/就肅穆並肩,走入了深深的夜色”[22],都有在黑暗的曠野(空闊的原野)中獨行的意象。在《神曲煉獄》篇中,但丁與亡魂的分別,就是他的肉體可以擋著陽光,現出影子[23]。《聖經》中,以色列人在曠野中經歷艱難險阻,過了四十年才到達迦南地。走在曠野上,這得仰賴個人的精神力量,這是一種鍛鍊,這樣才可能提昇個人,與神聖冥合。現代人受困於重重的網絡中,以致不願孤獨,但迷宮是要一人獨自迎戰的,只有善於獨處,傾聽自己的聲音,才能接受自己,產生不屈不撓的力量。
  詩人也喜歡寫沙灘上的海貝,從貝殼中看見宇宙;貝殼的螺旋型,也象徵著迷宮。“那時,宇宙就會像個空靈的貝殼,/只有黑簷下的淅瀝在裏面迴盪”[24]。在〈詩人〉這首詩中,“貝殼”、“黑色的漩渦”、“肌理旋動”、“一暈接一暈”等等用語,在在都使人感到迷宮的象徵,詩中的你,“接受星光的祝福,/聽歌聲自天外越過廣漠傳來;/在笑聲、哭聲、喧聲混沌外,/銀漢淡淡,你已不再孤獨。//當你用黑暗磨利身上的鋒芒,/升入無盡的廣漠,青光閃閃/看陰陽交融,看晝夜在汗漫外迭換,炯哉天狼,你已遙遙俯視大荒”[25]。這都可以解讀為到達迷宮的中心。
  在黃國彬的詩中,讀者可以看到宏大的宇宙,也可以看到小如“自明燈”和“淨水鑽”,從可觀察的世界,進入不可觀察的世界。寫宇宙時,伴隨著的是黑暗和光明,勇氣和退縮[26]。沉默的“自明燈”,化入了詩人隱密的靈魂,它成形於太古之初;它以溫潤和無畏的光輝,逼視宇宙的黑暗。白天(正義)和黑夜(邪惡)的象徵最明顯不過,而不“諂夜”和“辟易”才是真的勇士和英雄。
  黃國彬的詩與民族的苦難(黑暗),和國家的命運也連在一起。黃國彬在《指環》的自序裏說:“在這本集子裏,有很多作品是國家、民族、社會,以至世界向我接擊所引起的鳴響。這幾年來,所見所聞所體驗促使我處理更廣闊的題材。幾年來一直同生命格鬥,小市民的憂戚我感覺得分外強烈。他們的恐懼痛苦,我已能深切體會。他們的淚光,我已看得清清楚楚。這幾年來,覺得和自我同樣重要,甚至比自我更重要的,還有我民、我土,以及千千萬萬和自己一樣平凡的人”[27]。這番話印證了一個重要的看法,就是詩人的意識,並不是獨立而分離的,也就是說個人意識融入整個人群的意識之中。
  黃國彬有三首長詩值得重視,分別是〈丙辰清明〉、〈地劫〉和〈星誄〉。〈丙辰清明〉寫於1976年,這首詩有一百多行,內容主要為悼念和歌頌周恩來(1898-1976);〈地劫〉同樣寫於1976年,全詩五百多行,內容是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星誄〉約一千行,寫於1977年,題材則為周恩來逝世和近代中國史上的諸多事件。黃維樑(1947- )更稱黃國彬為當代的屈原和杜甫,跟他們的愛國熱情和對詩藝的摯誠遙相呼應[28]。盧卡奇(Gyorgy Lukacs, 1885-1971)認為:“史詩的基本特徵之一是這樣一個事實:史詩的主題不是關于個人命運而是關于一個團體的命運。……在悲劇中是象徵物的東西,在史詩中便變成一種現實:將個別命運同一個總體連結在一起的那種紐帶的重要意義”[29]。如〈致瓦文薩〉,“只希望一個多難的民族/能從無星無月的黑夜衝出來/撲入黎明的懷裏痛哭”[30],“烈風”、“暴雨”變成一些邪惡的東西,“烈火”則變成一種善和光明的象徵。人的完整性,不在於個別,而在於整體。
  在《披髮跣足》的自序中,詩人談到諸葛亮這位英雄,如何“在塵寰點亮生命之燈,披髮仗劍,步斗踏罡,與未知中的命運較量”。這裏,彷彿就是詩人在觀看一個正在迷宮中走著的人,“如果我們的眼睛能看透漆黑,望入森森的北斗,望入北斗深處更深的星陣,我們會看見另一個黑影在跣足披髮,要扭轉無可抗拒的地軸”。詩人剖析自己的想像“馳入無垠,觸及盛衰、興替、生死,隨神靈浮過蒼茫昏黑的大水,探索那深不可測的未知”[31],也就是說給詩人點出了在迷宮中應走的方向。天空有一種神聖的特徵,詩人要超越世俗時間,自會進入無垠的天際尋覓。正如黃國彬所說:“所有在藝術領域裏慘淡經營的人,在主觀上,都不妨把作品視為想像鍛造工場的產品,視為星陣裏披髮跣足的記錄”[32]。這正正是詩人把想像力從理性的思惟中釋放出來。
  雅克阿達利(Jacques Attali)給穿越迷宮的旅行者說:“站在迷宮的入口處,黑洞洞的豁口前,外行人,無知者看見的只是一條充滿陷阱、沒有出路的隧道。如果他掉轉身走開,生活之門就將在他身後關上。倘若他走進去,倘若他戰勝眩暈、幻覺和恐懼,倘若他不在內心打結,倘若他甘願運用為今人所不屑的非常獨特的才幹,他將會發現幻覺給人以啟蒙,恐懼使人堅強,錯誤使人成長,眩暈使人脫胎換骨”[33]
  在進入迷宮以前,必須要作好準備。黃國彬曾寫過一首自敘詩〈床〉:

中學大學曾在泳池稱霸,/入水能游出水能跳,/靈魂舞阿哥哥無一不精,/空手道柔道樣樣皆能。/還有那腦袋,讀書時/贏了不知多少第一;/徵文比賽,分組公開/都名列前茅。還有外文,/英德法意,無人能望其背項;/現在又問鼎俄語,他日必遠征接丁橫掃希臘,/西班牙日本印度挪威埃及/有一天也要置諸麾下。[34]


詩人對自我的智力和體能都相當滿足。四年後的一首詩也如此:“我大聲告訴你:/你眼前的大漢不是稻草人,/學過柔道和空手道,/在武館裏捱過不不鐵拳;/游五十公尺,也只需二十九秒”[35],詩人所以要鍛鍊自己的體魄,以及自己的智慧,就是為著進入迷宮以前做好準備,準備隨時面對障礙和險峻。在他的詩中,總看到暴風聚雨、天崩地裂、高山深壑、冰川雪崩,這全都是對生命的威脅。
  光在迷宮中是方向的所在,在黃國彬的詩中,黑暗與光明的對壘,非常突出。如:“撲進星雲的翕張啊星雲的摩盪,/如光在廣漠裏高速延伸,/衝長夜聽黑暗崩潰如浪,/星海澎湃中向宇宙深處竄奔”[36]。“光”是詩人靈魂的表現,正在戰勝黑暗。“一雙耳朵,飽受/黑夜的死寂轟擊,/終於聽到/來自晨曦的聲音”[37]。又如〈阿當的獨白〉“我的戰場,神和魔鬼在上面鏖戰,/像白晝和黑夜在大地迭換,像陽光和陰影在平原追逐;/但總是難分勝負。/於是我半人半獸,/肚臍成了鴻溝”[38]。用深層心理學來閱讀,即是意識中光明(神/白晝/陽光)和黑暗面(魔/黑夜/陰影)的交戰。難分勝負,即雙方遠無法戰勝對方,儘管其中一方可能退下潛意識,但很快又會東山再起。
  寫宇宙的題材,在《指環》中已有。指環/太陽等,都是圓的象徵。垂直的(飛躍穹蒼)和橫向的(遨遊神州大地和世界各地)的遊歷。詩人站在時間和空間的軸上,馳騁想像力。詩人很早的時候,已經有一種宇宙意識(cosmic consciousness),這是進入人類潛意識的契機。死亡與重生,人類、自然,以及宇宙的合一,詩人造訪了神話中的世界,目睹人類靈魂最深層的影象。詩人曾經提過“靈視”,大概就是能與大化混然為一,能夠大徹大悟[39]。正如詩人所說:“真正的智者是廣闊的天空,/能容納穿雲高飛的秋隼。//真正的仁者是浩瀚的大海,/能包涵浮游升沉的水族。//而真正的勇者,是坦蕩蕩的大地,/能泰然讓黑夜淹來”[40]。黑夜,從來是教人驚懼的,這裏詩人所面對的就是迷宮中的黑暗。

此岸和彼岸──靈和生命
  從新生命的誕生,於是想到生命來自何處;死亡的來臨,於是想人死後往那裏去。肉體終有一死,靈魂卻可永生。在黃國彬的詩中,河流象徵著生命。生命的起始及結束,均在上游。如〈給快要出生的孩子〉:“聽你的脈搏/和爸爸的脈搏一起翕張,/如大江之源在冰川裏悸動”[41],詩人把生命的形成,看成為孕育自大江之源。〈童年〉一詩,“唉,那個不惹是非的孩子,/此刻去了哪裏?此刻,/我在二十八年的另一端,/像個舟子在下游踮足,遮手額前,/悵然向上游極目。只是,水聲中,/那孩子早已在寂靜的上游消失,/再也尋找不到”[42]。這首詩所寫的可能是早夭的孩子。河的上游那裏,也可能是樂園。〈悼父親〉一首,就提及過父親和先人在河的上游,那裏的人,也是永遠年輕,而所有的人,最後都要回到生命之源[43]。又如〈春夜之河〉,日間奔騰的大河,是詩人的化身,“我是一條大河,/[……]/在夜鶯的低鳴中/迷失了方向,/月暗星沉時直奔谷底,/酡然沉入地脈,/在溫暖悸動裏,/找到最後的歸宿”[44]
  “河”本是生命和時間的象徵,也同時是此岸()和彼岸()之隔的一種象徵。此岸的世界是荒謬和無意義的,所以我們看到早期曾寫過一些以污染和戰爭為題材的詩,此處不擬舉例。另一首名〈渡河〉的詩,分兩節,第一節是寫“這邊河岸”,第二節則寫“彼岸”,詩人提出的疑問是,河的中央是急湍還是穆穆的靜流,在等我歸來抑或是接我初到,到對岸以後是否還會依戀此岸抑或毫不介懷地漠然回望來處[45]。這首詩寫於198512月,可見詩人很早已經在思考人生大限的問題,詩中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是時間,此岸所敘述的時間是夏天,假如四季如人生的話,夏天即正當人生的盛年,何以詩人在盛年即想到此生的終結?另一值得注意的是“水仙”的比喻,水仙在西洋文學中有自戀的含意,詩人說到達彼岸以後像一株初生的“水仙”。
  黃國彬的詩歌,探索生命,不單向主體的內心世界進發,我們也可以看到向主體的外在尋找,這種向外的探尋,不限於平面的空間,它的思緒,除回溯遠古,更前瞻那不可及的身後。埃利亞德(Mircea Eliade, 1907-1987)引述與德日進(Teihard de Chardin1881-1955)有關靈魂不朽的對話:“凡是可以輸送、可以傳播的東西(愛,文化,政治,諸如此類,不會進入來世,而是隨著個體的死亡而消失。但是,仍然有一種無法約減、無法傳播的基底,會於人的軀體消失之後,依然存留下來,而進入來世”[46]。在黃國彬的詩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在探索“永恆”和“不朽”的問題。
  人被拋進這個世界,終有一死,但詩人的態度並不抵抗,人一生下來就受到軀體的束縛,所以死亡對詩人來說,並不是一種哀傷,反而是一種衝脫軀體和大地羈縻,是另一段旅程的開始。在神話中,接受死亡才是英雄。

當會看見一隻天鷹,/在凡鳥飛不到的高空,/朝著太陽鼓翼向上,如無畏的鰻逆金色的光瀑向上,/最後,像一枝發光的銀鏢,/射入最高天。(〈我躺下的時候〉,《披髮跣足》,頁102-103)

黃國彬喜歡寫鷹[47],尤其是向上爬升的那種。鷹屬於百鳥之王,在西方的傳統中,是至高的天神和天國之火──太陽的化身、代表或使者,只有鷹敢於迫視太陽。在黃國彬詩中,曾把想像力喻為“游隼”[48]。希臘神話中的伊克呂(Icarus),用蠟和羽毛製造了一雙翅膀,目的是要逃出迷宮,而向上飛升是唯一的方法。假如把詩人的意識喻作天鷹,牠朝向太陽,飛升,也就是自我意識的不斷提升。“發光的銀鏢”是太陽的光,象徵著引向自由的方向。鏢本來就是一種線索,讓迷宮中的人不致迷失。
  黃國彬選擇了鷹作為神靈對他的啟示。其他如〈我的記憶〉[49]、〈自明燈〉[50]、〈夜半聞隔壁的嬰兒驚呼〉[51]、〈久不寫詩〉[52]、〈迎校友朱光潛〉[53]等,都寫鷹的那種力量。在一篇散文中,他談到欣賞鷹的因緣:“一九七四年秋,我進了吐露港畔的中文大學工作後,老鷹才像一隻神鳥向我的凡眸昭示;使我覺得,神創造蒼穹,是為了容納老鷹;讓它有無限的空間去擊雲,逐電,追雲,把山嶽、平原、大海在眥邊在瞳內急搖猛曳;或讓小孩在一萬尺之下出神地仰望一顆黑褐的恒星懸在日邊”[54]
  “死亡”讓詩人越過生命所能表現的限度和可能性。經歷過生死的啟示,詩人明白到生死只是變化。〈從山之陽到山之陰〉,將人生,喻作攀越高山,從山陽到山陰,詩中的我的靈魂像一隻健飛的蒼鷹,但過了最昂揚的一刻後,漸變為衰弱的老鷹,最後敵不過玄冥和燭龍,無聲消失於萬丈深崖[55]。但這只是生命的一種變化,人生旅程完結,最後到達一個地方,那地方有人在等候,而且年青,也就是恢復活力。墜入萬丈深崖,只回到大地母親的懷抱(墳墓),進入下界,死者所居住的地方,無形的火會把軀體轉化、淨化,或溶解。〈悼父親〉一首,就提及過父親和先人回到生命之源,永遠年輕[56]。〈最後,我會像一片雪〉:“當煤球的火焰熄滅,/我就會安詳地入睡,/像一片雪,潔白無瑕,/春暖時融入大地”[57]。火是生命的象徵,當火熄滅後,也就是生命的結束,至於融入大地,也就是回到生命之源──大地。正如鍊金術士的鎔爐,把物質淨化、再生、提升,最後製造出黃金。在《雪魄》的自序中,詩人說自己在加拿大生活了六年,精神彷彿在“雪焰中焚燒,最後也像酷寒中的旅人,旅程結束時獲得新生”[58]
  按榮格的理論,神話是建立在太陽的升、沉和不斷的循環之上,太陽也是人的象徵,早晨出生,中午達到顛峰,晚上西沉。人的意識是拒絕死亡的,人情願墜入內在的黑暗,作為英雄復生。“在全部的神話學的領域裏,水的母性意義是對象徵的最明析的解釋之,甚至古希臘人也說,‘水是生之象徵’,生命源於水,……在夢和幻想中,海和大片水域意指無意識,水的母方面與無意識的本質重合,因為無意識的本質,可以被看作母親”[59]。這個說法,可以解釋〈從山之陽到山之陰〉一詩,特別是上升和下墜的意象,屬生命的一種循環。
  設想了在“彼岸”的“你”和在“此岸”的“我們”,兩岸給“黑水”阻隔,無法互通,但詩人相信“你在”,“此刻,你在對岸多年,/一定有許多話要跟我們說。/我們也知道,這些話/比你在此岸所說的還要美妙動聽。/可惜你的聲音越不過黑水;/而我仍像當年的你,/站在岸邊,猜對岸的一切,/卻一無所知”[60]。詩人的信念,是肉身已死的莎士比亞,仍永遠活著,詩人只能相信,卻無法知道,仿如神/靈魂。詩人意識裏,時刻都在追尋彼岸的世界。詩裏的飛昇,就是要回到最原始,他化作“鷹”等,都可能是詩人要廁身神側的表現。
  〈荒野裏──耶穌的獨白〉一詩,詩人說“飛升之前,我必須下降;/要迎接朝霞,必須深入黑夜,/唉,深入地獄去傾聽鬼哭。/然後,我必定扶光而上,/飛越黎明涼洌而澄澈的山海,/在嘹亮的金琴聲中,/重返你的身旁”[61]。在迷宮中,黑暗往往就是通向解放的路徑,而詩人所喜歡的但丁,同樣也是先行穿越地獄。
  黃國彬的詩歌,有時也寫面對命運的無奈,如〈中年〉用大河作譬,寫不論如何掙扎,如何熟習水性,最後“仍要觸到大漩渦的黑唇,/並在高速的眩暈中,沿險滑透明的峭壁,墜人寂靜的深淵”[62],但這是因為“失去了方向”。
  黃國彬喜歡登山,在他的詩中,詩中的我站在萬山之顛,只有我才有方向。詩人獨自登山,也就是獨力在逆境中克服一切困難。詩人回望大地,就可以知道群山的走勢(迷宮),當然詩人仍不能與全能的神相比。如〈攀山者〉,詩中一直在向“你”說話的,“到了這裏,萬山在下,江河如帶,/你已超越了焦慮和驚怖,/不再為山腳的喧囂所動。/到了這裏,再沒有人/可以把你得到的奪去;/因為,到了這裏,你就是/萬山仰望的坐標,/在天地間剖劃鷹隼的方向”[63]。這個“你”大概就是詩人的肉身,而在說話的,就是詩人的靈魂。黃國彬年青時遍遊神州大地,兩度進入神州浩瀚無邊的幅圓,在大地迷宮越過重重障礙,也曾站立在萬輻的中心[64]。《息壤歌》的序,有他身處峨眉金頂時的一種飛升感覺,“剎那間不禁精神昂揚,身輕欲舉,彷彿聽見了廣漠外琤琤的金琴,聽見了和散哪嘹亮的歌聲”[65]。這大概是超越以後精神極度的亢奮。
  詩人寫步天罡,踏牛斗,其實就已進入一種神聖的空間。北斗和天上的繁星,不論中外,本來就是方向的座標。聖經中的東方三博士,也是由一顆星引路才能抵達伯利恆。星圖(天罡和牛斗)不妨視作一種迷宮。正如黃國彬所謂的昭示人生,昭示宇宙,和引領我們走入靈視境界,就是不致讓我們迷失。在神話中,星星有特別的含義,它是死者或義人的靈魂。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 106-43 B.C.)在〈西庇翁的夢〉中,把星體視作是古代名人靈魂居住的地方,這跟中國古代將人的命運和星體一併思考的模式是近似的[66]。黃國彬喜歡寫光,頌讚光的力量,在他早期的詩作中已看到。在迷宮中,光象徵著中心的聖光,是一種指標。詩人對“光”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如“然而,我最欣賞的,/是你在黑夜的咆哮。/欣賞你狼嗥虎嘯時/屹然獨立在黑夜的中央,安慰所有驚惶的瞳孔”[67]。其他的例子有〈詠光〉[68],〈光的旅程〉[69],〈夜靜,在星空下〉等[70]。光是宇宙的信息,“星”會發光,它能穿透黑暗,射向無意識的深層(黑暗)
  〈返回古典〉一詩,“踏上一條好久沒有人走的小路,/深入雪原,深入冰川,/最後,在高空的金光裏,/我找到了一株千瓣雪蓮;/芬芳從蕊心溢出,/沿雪瓣斟落寂靜的山脈,/千年萬載之後,/仍清醇如罎裏的酒香”[71]。千瓣雪蓮的芬芳,能耐得千年萬載,已算得上是恆久的東西。“千瓣”指的也許是至微小的核心──迷宮的中心。從外在的世界轉入內在的世界,從宏大宇宙轉入微觀的宇宙,進入永恆的寧靜。
  “微小事物的內部蘊含著大……人的想像或思想一旦深入於微小的事物之中,他立即會發現一切都在變大,微小世界中的現象會立即獲得天地之廣闊”[72]。微小的東西可以引發人的深思,這是巴什拉(Gaston Bachelord, 1884-1963)提出的一個觀點。真正的想像活動必然是展開式的運動,是朝著大的飛躍,正因為縮小的東西中蘊涵著即將展開的未來,所以產生了對弱小(花蕾、胚芽、種子、泉水、珍等珠)的讚美[73]。在黃國的詩中,可以看到,“把三千大千/納入蕊心的芬芳”[74]。“告訴我,什麼是至大?/吞得下土星、木星,/以至整個銀河系。”/“這不是黑洞嗎?”/“比黑洞還厲害;/吞得下所有的黑洞──/你那顆小小的心”[75],都是非常突出的例子。

小結
  關於黃國彬的詩創作,評論不多,近年已引起一些學者的注意,王良和即寫過兩篇論文[76],本文文儘量不重複諸如黃國彬詩歌中的聖光、飛升、崇高等論點,故改從“迷宮”這個原型解讀黃國彬的詩作。迷宮能引起現代人的注意,也許真如艾翠絲所說:“它是一種能引導治療、深化自覺,並且強化創造力的工具。走在迷宮裏能洗滌人心,同時也是洞察靈性的旅程。它驅策人們採取行動。它能撫平人們在生命轉變中所產生的痛苦”[77]。筆者以為,黃詩中許多關於黑暗、眩暈、死亡、恐怖、痛苦、漩渦、荒野等,都可以籍由迷宮中的曲折和障礙來作解釋。要逃出這個迷宮,唯一的方法也就是向上攀升,這也可證諸於詩人如何克服孤獨,登上雪嶺或高山之顛,而更進一步的,就是航入星海,在穹蒼和宇宙,甚至是向渺遠的過去尋找路向。這近乎一種宗教的追尋,仿如但丁爬向淨魂之山的頂峰。當然,光明與黑暗在不同的境況中,可以有不同的暗喻。但總的來說,人類活在自身意識的迷宮中,活在歷史的迷宮中,如何在迂迴曲折的逆旅中邁步,詩歌也許可以給我們一點昭示,仿如迷宮可以引導人類的心靈。


"Poems and Labyrinth: Huang Guobin's Poetry" (詩歌和迷宮──黃國彬的詩創作), in Huawen wenxue (Shangtou), (華文文學)(汕頭), no.44 (February 2001), pp.3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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