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3日星期日

開端和結尾的詩學: 李白的離別詩研究

 
一、引言

  “悲莫悲兮生別離” , “行行重重行, 與君生別離” , “黯然銷魂者, 唯別而已矣” , 這些都說明因生離別而歷久彌思的痛苦。“氣之動物, 物之感人, 故搖蕩性情, 形諸舞詠” 。就所見關於離別詩的研究, 多專注離別詩的模式、內容、傳承或意象, 故本文嘗試從詩的開端及結尾著手, 探索李白(701-762)離別詩的特點。當然, 李白的離別詩作並非全是佳構, 部分更是應酬之作。如喬億(1702-1788)所云: “竊見古人兄弟友朋相與贈答, 祇敘其悲歡離合, 履運之通塞, 間寓以規誨, 而讚頌則泛交也。杜子美骨肉流離, 悲歌當泣, 又奚暇言他? 至若素交歎美不已者, 非被罪長流, 衰老遷謫, 則死生契闊, 家貧宦卑, 稱其才正悲其命也” 。
  松原朗(MATSUBARA Akira, 1955- )曾研究六朝(220-589)至唐(618-907)的離別詩, 發表過一系列的研究論文, 曾以描寫被送者在路途上和目的地的風景作為量度唐代送別詩樣式成熟度的標準 。從盛唐時期詩人作品中離別詩的數量 , 以及編纂送別詩集的情況 , 可以想見唐朝寫作離別詩的普遍程度。但當離別詩寫作樣式固定後, 便出現套化的現象。像〈送竇司馬貶宜春〉 “聖朝多雨露, 莫厭此行難” , 便是套語。宇野直人(UNO Naoto, 1954- )即指出唐代的離別詩, 有關想像對方境遇、心情的詩句時或以對聯的方式出現, 在某程度上是一種常套化的現象 。但李白的離別詩, 有一個明顯的特點, 就是不論留別或送別, 每每把自己的平生都寫進詩裡去, 有很強的個人色彩在其中, 這跟一般送別詩的處理手法有點不同。尤其〈留別西河劉少府〉(頁2147)一首, 開首即云“秋髮已種種, 所為竟無成”, 嘆年華虛度, 但嘆老似不是李白離別詩作的調子 。
  關於離別詩的詩題和內容繼承的問題, 松浦友久(MATSUURA Tomohisa, 1935-2002)認為從六朝至初唐時期的離別詩來考察的話, 李白的創作手法, 相對於杜甫(712-770)和韓愈(768-824), 保守性或傳統性較強 。


二、李白離別詩的類型和數量

  嚴羽《滄浪詩話》〈詩評〉云: “唐人好詩, 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 往往感動激發人意” 。孫承恩(1485-1565)《文簡集》卷30〈刻三先生詩集序〉云: “若唐人詩之工者, 亦多遷戍、下第、離別、遠行之什。故曰: 懽愉之詞難工, 而窮苦之詞易好。有唐詩人類非得志於時, 李、杜、郊、島窮人之最, 達而能詩者, 指不一二屈, 惟窮乃工, 豈非然哉!” 胡壽芝(清代人)《東目館詩見》卷3云: “唐人多于遷謫、征戍、行旅、別離中得好句” 。喬億《劍溪說詩又編》云: “余謂唐詩之善者, 不出贈別、思懷、羈旅、征戍及宮詞、閨怨之作, 而皆具於‘國風’、‘小大雅’” 。他們所提出的各種題材, 都有一個共通點, 即包含“離別”這個原素在內, 也就是說“離別”和“好詩”二者不無關係。
  根據詹主編的《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 第13卷至16卷前半, 分別為“別”(35首 /36首)、“送上”(34首)、“送中”(41首 /48首)、“送下”(18首) , 合計136首, 但某些收錄在第6卷和第7卷“歌吟”類的離別詩和宋(960-1279)蜀本的集外詩, 還沒計算在內(合計約160首)。李白現存的詩作約一千另五十首, 送別類佔一個相當多的比重。假如按詩體的數量多少來排序的話, 順序如下: 五言古詩(64首), 五言律詩(32首), 五語排律(10首), 長短句古詩 /雜言古古詩(10首), 七言古詩(8首), 七語絕句(6首), 五言絕句(5首), 七言律詩(1首) , 共136首 。五言古詩佔的比重很大。這些數據雖不是甚麼新的發現, 但基本上仍符合趙翼(1727-1814)《甌北詩話》有關李白詩集中所反映的有關古詩和律詩的比重 。趙翼的解釋是李白“才氣豪邁, 全以神運, 自不屑束縛於格律對偶, 與雕繪者爭長。然有對偶處, 仍自工麗; 且工麗中別有一種英爽之氣, 溢出行墨之外” 。
  送別詩詩題一般都有送、別, 或留別、贈別等用語, 點明送別的對象和地點 。松原朗指出初唐後期, 送別詩和留別詩開分化, 主要反映在題目上, 送別詩題用“送”“送別”, 以及“餞”, 而留別詩主要用“留別” 。方回(1227-1306)云: “送行之詩, 有不必皆悲者, 別則其情必悲, 此類中有送詩, 有別詩, 當觀輕重” 。當觀輕重者, 大抵落筆重在行者便是送詩, 重在送者便是別詩。離別詩的內容總離不開時、地、人三者, 筆者就李白這136首離別詩的詩題的內容作過簡單的分類, 內容及出現次數如下: 人(134首) , 目的地(71首), 送別地(41首), 原職或新職(39首), 原因(21首) , 送別場所(18首), 時間(2首)。從這些數據所顯示, 李白在詩題中多不表示具體的時間(當然這並不否定詩中仍然有某些具體時間的指標), 是詩人不願意點明, 抑或送行的時間是有一個頗長的時間, 故無法在詩題中限定某一點時間, 暫不考。
  江淹(444-505)〈別賦〉“別雖一緒, 事乃萬族” , 張浩遜(1949- )曾將唐代的送別詩分作八類, 即(1) 送人赴邊詩, (2) 送人宦遊詩, (3) 送人貶謫詩, (4) 送人還鄉詩, (5) 送人入京詩, (6) 送人歸山詩, (7) 送僧詩, (8) 送人出使詩 。就宋蜀本《李太白文集》所作的歸類, 李白送別詩的對象只包括朋友、兄弟和子姪, 別內的則收入閨情類 。朋友包括官場中人, 也有佛門和道門中人, 也有詩酒之交。
  “詩者, 志之所之也, 在心為志, 發言為詩”, 故詩人的心境非常重要, “情動中而形於言”, 故“意在筆先” , 如再細讀〈詩品序〉中的“若乃春風春鳥, 秋月秋蟬, 夏雲暑雨, 冬月祁寒, 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 離群託詩以怨。至於楚臣去境, 漢妾辭宮; 或骨橫朔野, 或魂逐飛蓬; 或負戈外戍, 殺氣雄邊; 塞客衣單, 孀閨淚盡; 或士有解佩出朝, 一去忘反; 女有揚蛾入寵, 再盼傾國。凡斯種種, 感蕩心靈, 非陳詩何以展其義, 非長歌何以騁其情” , 即可發見其中所述及的大都關涉生離或死別, 概言之, 時序和境遇是離別詩所必須考慮的原素。


三、離別詩的開端

  斯蒂芬‧歐文(Stephen Owen, 1946- )認為唐代送別詩的基本特點形成於初唐, 許多離別詩的慣例產生於680至710這三十年間, 他指出最明顯的就是“三部式” 。三部式指將詩分作開首、中間和結尾三部分。首先是開頭部分, 通常用兩句詩介紹背景; 其次是中間部分, 由描寫的對偶句組成; 第三是最後部分, 通常是詩歌的旨意, 或是某種願望、感情的抒發, 或是巧妙的構思, 或是使前面的描寫頓生光彩的結論 。歐文指出一般開頭為: (1) 說明離別的原因; (2) 將出發點與目的地相對; (3) 設想旅程的艱難; (4) 分別時刻的慰藉。至於結尾則視乎特定的情況, 如(1) 將出任地方官的人被鼓勵以善政, (2) 即將出使或出征的人被祝願成功完成任務, 或凱旋歸來, 載歌載舞入關或入京; (3) 傳統的流淚反應是流行形式; (4) 勸勉或勸告; (5) 旅行者消失後, 留下朋友們凝視景物; (6) 流水和月光是通行的結尾意象 。另歐文指出“何時再相會”的自然反應, 直到盛唐時才成為習慣的結尾。
  送人出發的稱“送別”, 自己將踏上旅途而留下惜別之意的稱“留別”。將李白136首離別詩的內容作分析, 基本上如楊載(1271-1323)《詩法家數》所列, 不出別征戍、送人遠遊或仕宦等類別, 而仕宦又以貶謫為多。楊載認為“贈別之詩, 當寫不忍之情, 方見襟懷之厚” , 但該如何寫是一個問題。方東樹(1772-1851)《昭昧詹言》云: “詩文以起為最難, 妙處全在此, 精神全在此。必要破空而來, 不自人間, 令讀者不測其所開塞方妙” 。〈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頁2566)“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 〈江夏送張丞〉(頁2555)“欲別心不忍, 臨行情更親”, 起句即寫情, 不先寫景。〈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頁2366)“醉別復幾日, 登臨遍池臺”, 突出處在於用敘事開始, 寫連日來為惜別而痛飲, 並四周遊覽。楊云:

然亦有數等: 如別征戍, 則寫死別, 而勉之努力效忠; 送人遠遊, 則寫不忍別, 而勉之及時早回; 送人仕宦, 則寫喜別, 而勉之憂國恤民, 或訴己窮居, 而望其薦拔, 如杜公“唯待吹噓送上天”之說是也。其餘當量親疏之分, 而寫厚薄之情, 隨題命意可也。凡送人, 多托酒以將意, 寫一時之景以興懷, 寓相勉之辭以致意。第一聯敘題意起。第二聯合說人事, 或敘別, 或議論, 或寫景。第三聯合說景, 或帶思慕之情, 或言所居地里山川景物人才之盛, 或說事。第四聯或說何時再會, 或囑咐, 或期望。於中二聯, 或倒亂前說亦可, 但不可重復, 須要次第。末句要有規警, 意味淵永為佳。
上引楊載的這段文字, 說的雖是律詩, 但幾乎已包括了李白離別詩的各種內容。
1. 首句扣題
  首句扣題的做法, 見薛雪(1681-1770)《一瓢詩話》94條: “詩有從題中寫出, 有從題外寫入; 有從虛處實寫, 實處虛寫; 有從此寫彼, 有從彼寫此; 有從題前搖曳而來, 題後迤 而去。風雲變幻, 不一其態。要將通身解數, 踢弄此題, 方得如是” 。謝榛《四溟詩話》卷2: “詩以兩聯為主, 起結輔之, 渾然一氣。或以起句為主, 此順流之勢, 興在一時” 。後者說明了起句的重要性。縱觀李白的136首離別詩, 開首即點明題意的佔了一個大的比重。《文鏡秘府論》“詩有學古今勢一十七種”, 其中第一為“直把入作勢”:

若賦得一物, 或自登山臨水, 或閑情作, 或送別, 但以題目為定; 依所題目, 入頭便直把是也。皆有此例, 昌齡〈寄驩州詩〉入頭便云: “與君遠相知, 不道雲海深。”又〈見譴至伊水詩〉云: “得罪由己招, 本性易然諾。”……又〈送別詩〉云: “春江愁送君, 蕙草生氛氳”。
文彧(約980前後在世)的《文彧詩格》論破題有五種方法: 一曰就題, 二曰直致, 三曰離題, 四曰粘題, 五曰入玄 。簡單地說, “就題”即題目便是首句, 多見於樂府詩 。“直致”即就題中通變其事, 以為首句, “離題”即外取其首句, “粘題”即破題上下句重用某字, “入玄”即取句意句綿密, 以意會而不以言宣。破題即說破題目要義。在李白的送別詩中, “依所題目, 入頭便直把是也”的例子甚多, 諸如: 〈廣陵贈別〉(頁2161)“玉瓶沽美酒, 數里送君還”; 〈江夏送張丞〉(頁2555)“欲別心不忍, 臨行情更親”; 〈送梁四歸東平〉(頁2547)“玉壺挈美酒, 送別強為歡”; 〈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頁2366)“醉別復幾日, 登臨遍池臺”; 〈送范山人歸太山〉(頁2480)“魯客抱白雞, 別余往太山”; 〈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其一)〉(頁2402)“何處可為別? 長安青綺門”; 〈別東林寺僧〉(頁2191)“東林送客處, 月出白猿啼”; 〈魯城北郭曲腰桑下送張子還嵩陽〉(頁2355)“送別枯桑下, 凋葉落半空” ; 〈送友人游梅湖〉(頁2295)“送君游梅湖, 應見梅花發”; 〈灞陵行送別〉(頁2374)“送君灞陵亭, 灞水流浩浩”。這可以說是開宗明義, 點出主題。但在點題之餘, 可以看到的是, 太白離別詩以事起的較以景起的為多。
2. 以景破題
  楊載《詩法家數》論“破題”云: “或對景興起, 或比起, 或引事起, 或就題起。要突兀高遠, 如狂風捲浪, 勢欲滔天” 。“突兀” 指高聳, 簡言之即追求新和免去平庸之弊。以寫景破題的例子, 如〈送友人〉(頁2488)“青山橫北郭, 白水遶東城”, 於開端即創造出一空闊的送別場景, 吳昌祺(清代人)評曰: “起手亦開一徑” , 丁谷雲(生卒不詳)批曰: “妙在用景起, 陡接以別, 使人情” , 王堯衢(約1728年在世)《唐詩合解》卷7注云: “此敘別之地, 以為起也” 。唐汝詢(明末清初人)《唐詩解》卷33“即分離之地而敘景以發端, 念行邁之遙而計程以興慨。……行者無定, 居者難忘也。揮手就道, 不復能留, 惟聞班馬之聲而已。黯然消魂之思見於言外” , 即不直接寫分別之情, 而寫馬的嘶鳴, 簡單說就是物猶如此, 人何以堪。另〈送別得書字〉(頁2506)開首“水色南天遠, 舟行若在虛”, 寫水色和天色, 從近到遠, 而行舟似虛浮在江面, 〈送王孝廉覲省〉(頁2526)“彭蠡將天合, 姑蘇在日邊”同樣以景起。謝榛《四溟詩話》卷3謂情景乃詩之二要: “作詩本乎情景, 孤不自成, 兩不相背。……夫情景有異同, 模寫有難易, 詩有二要, 莫切於斯者” 。
  楊慎(1488-1559)《升菴詩話》卷2云: “五言律起句最難, 六朝人稱謝朓工於發端。……唐人多以對偶起, 雖森嚴, 而乏高古” 。李詩開端寫景又兼對偶的用例有四: 五律〈杭州送裴大澤赴廬州長史〉(頁2372)“西江天柱遠, 東越海門深”, 五律〈送友人〉(頁2488)“青山橫北郭, 白水遶東城” , 五排〈別韋少府〉(頁2235)“西出蒼龍門, 南登白鹿原”, 五古〈江西送友人之羅浮〉(頁2561)“桂水分五嶺, 衡山朝九疑”。
3. 倒裝句法
  蘇文擢(1920-1997)指出五律起首貴“突兀”之說源於謝朓(464-499)工於發端之說, 後參取嚴羽太白發句開門見山之論。蘇文擢認為“突兀”者不出三法, 一為倒裝句法, 一為題前著筆, 一為反面逼題 。關於倒裝句法, 施補華(1835-1890)《峴庸說詩》162條曾用杜甫〈登樓〉一詩作例: “‘花近高樓傷客心, 萬方多難此登臨’。起得沉厚突兀。若倒裝一轉: ‘萬方多難此登臨, 花近高樓傷客心’。便是平調。此秘訣也” 。又李東陽(1447-1516)《麓堂詩話》“詩用倒字倒句法, 乃覺勁健” 。應時(清順治、康熙年間人)《李詩緯》評李白〈秋日魯郡堯祠亭上宴別杜補闕范侍御〉(頁2091)詩, 即點出“我覺秋興逸, 誰云秋興悲? ”為倒裝句, 評語為“古健” 。這兩句先用反問寫出自己的感受, 給讀者一種曠達的感覺, 按順序應為先問後答; 續兩句才點出“山將落日去, 水與晴空接”的廓然空闊。另一例為〈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頁2257)“黃河若不斷, 白首長相思”, 王琦(約1758年在世)注云: “此是倒裝句法, 謂白首相思, 若黃河之水, 終無斷絕時耳” 。倒裝是對常序的一種逆返, 故可以說是陌生化(defamiliarize)的一種手法 。
4. 以古人名字起句
  李白四十多首懷古詩, 其中11首用古人的名字起句 , 而這個特點在李白的離別詩中更加突出。離別詩涉及行者和送行者, 李白有在詩中首句即點明與某某作別的, 儘管不一定都清楚說明是誰, 如〈別中都明府兄〉(頁2099)“吾兄詩酒繼陶君, 試宰中都天下聞”, 〈夜別張五〉(頁2140)“吾多張公子, 別酌酣高堂”, 〈潁陽別元丹丘之淮陽〉(頁2151)“吾將元夫子, 異姓為天倫”,〈留別龔處士〉(頁2200)“龔子棲閑地, 都無人世喧”, 〈送友人游梅湖〉(頁2295)“送君游梅湖, 應見梅花發”, 〈送長沙陳太守二首(其一)〉(頁2453)“長沙陳太守, 逸氣凌青松”, 〈送岑徵君歸鳴皋山〉(頁2474)“岑公相門子, 雅望歸安石”, 〈送范山人歸太山〉(頁2480)“魯客抱白雞, 別余往太山”, 魯客指范山人, 因范居魯之石門, 〈江上送女道士褚三清游南岳〉(頁2495)“吳江女道士, 頭戴蓮花巾”, 〈同吳王送杜秀芝舉入京〉(頁2528)“秀才何翩翩, 王許回也賢”等。
  但李白的離別詩更加喜歡採用的手法, 是用同姓古人作典, 關於這個特點, 王琦已指出“集中甚多, 皆借古人之名以謂今人” , 又朱金誠(1921- ): “凡白之稱人多用同姓同類之古人而直稱之, 假借比倫無貶辭也” 。如: 〈別魯頌〉(頁2096)“誰道太山高? 下卻魯連節”, 以魯仲連(約前258年在世)擬魯頌; 〈南陵五松山別荀七〉(頁2243)“六即潁水荀, 何慚許郡賓”, 以荀七擬荀淑; 〈送張舍人之江東〉(頁2254)“張翰江東去, 正值秋風時”, 以張翰(生卒不詳)比張舍人; 〈送白利從金吾董將軍西征〉(頁2430)“西羌延國討, 白起佐軍威” , 以白起(?-前257)喻白利; 〈金陵送張十一再游東吳〉(頁2448)“張翰黃花句, 風流五百年”, 以張翰比張十一; 〈送楊燕之東魯〉(頁2457)“關西楊伯起, 漢日舊稱賢”, 楊燕之先世有楊伯起(震, ?-124); 〈送李青歸華陽川〉(頁2502)“伯陽僊家子, 容色如青春”, 伯陽即老子(李耳, 前604?-前531?), 此處以李姓之先以稱呼李青; 〈宣城送劉副使入秦〉(頁2574)“君即劉越石, 雄豪冠當時”, 將劉副使擬為劉越石(270-317), 劉越石以雄豪見稱於時。這種處理方式, 一方面是對對方的稱譽, 但也可以是一種尚友於古人的心態。
  開端涉及歷史人物的, 如: 〈別中都明府兄〉(頁2099)“吾兄詩酒繼陶君, 試宰中都天下聞”, 陶君即陶淵明(約372-427); 〈留別曹南群官之江南〉(頁2115)“我昔釣白龍, 放龍溪水旁” , 指我曾如竇子明釣得白龍, 放於溪水之傍; 〈留別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頁2124)“太公渭川水, 李斯上蔡門”, 開首寫呂尚(約前11世紀在世)釣於渭陽和李斯(?-前208)出上蔡東門的故事; 〈留別王司馬嵩〉(頁2129)“魯連賣談笑, 豈是顧千金。陶朱雖相越, 本有五湖心”, 首二句寫魯連談笑卻秦軍, 平原君(趙勝, ?-前251)以千金為壽, 魯連辭而去的故事, 次二句寫范蠡(與句踐[?-前465]同時)助句踐滅吳後辭遊五湖而不返; 〈南陵五松山別荀七〉(頁2243)“六即潁水荀, 何慚許郡賓”, 許郡賓即陳寔(104-187); 〈送友人尋越中山水〉(頁2289)“聞道稽山去, 偏宜謝客才”, 謝客即謝靈運(385-433), 借古人以比友之逸興; 〈送方士趙叟之東平〉(頁2309)“長桑晚洞視, 五藏無全牛”, 長桑指長桑君, 是古仙人; 〈魯郡堯祠送吳五之瑯琊〉(頁2327)“堯沒三千歲, 青松古廟存”; 〈送侯十一〉(頁2441)“朱亥已擊晉, 侯嬴尚隱身”, 侯嬴(?-前257)為信陵君(魏無忌, ?-前243)食客; 〈送岑徵君歸鳴皋山〉(頁2474)“岑公相門子, 雅望歸安石”, 指岑徵君之家聲聞望同於謝安(320-385); 〈同吳王送杜秀芝舉入京〉(頁2528)“秀才何翩翩, 王許回也賢”指吳王喻之賢如顏淵(前521-前490); 〈送二季之江東〉(頁2558)“初發強中作, 題詩與惠連”, 謝惠連(407-433)為謝靈運族弟, 李白以靈運自喻。
5. 以「我」起句──突兀
  余成教(嘉慶十三年[1808]舉人)《石園詩話》卷1云“太白詩起句縹緲, 其以‘我’字起者, 亦突兀而來” 。在李白的送別詩中, 以“我”字發端者, 可找到的例子有: 〈留別曹南群官之江南〉(頁2115)“我昔釣白龍, 放龍溪水旁”; 〈送當塗趙少府赴長蘆〉(頁2286)“我來揚都市, 送客回輕舠”; 〈送蔡山人〉(頁2461)“我本不棄世, 世人自棄我”; 〈送楊山人歸嵩山〉(頁2466)“我有萬古宅, 嵩陽玉女峰” ; 〈送通禪師還南陵隱靜寺〉(頁2485)“我聞隱靜寺, 山水多奇蹤”; 〈秋日魯郡堯祠亭上宴別杜補闕范侍御〉(頁2091)“我覺秋興逸, 誰云雲秋興悲”, “我覺”二字有強烈的主觀抒情色彩。但李白送別詩中除了用第一人稱“我”以外, 用“吾”的例子也不少, 如: 〈別中都明府兄〉(頁2099)“吾兄詩酒繼陶君, 試宰中都天下聞”; 〈夜別張五〉(頁2140)“吾多張公子, 別酌酣高堂”; 〈送舍弟〉(頁2505)“吾家白額駒, 遠別臨東道”; 〈送族弟單父主簿凝攝宋城主簿至郭南月橋卻回棲霞山留飲贈之〉(頁2363)“吾家青萍劍, 操割有餘閑”; 〈送于十八應四子舉落第還嵩山〉(頁2417)“吾祖吹橐籥, 天人信森羅”; 〈潁陽別元丹丘之淮陽〉(頁2151)“吾將元夫子, 異姓為天倫”。至於用“爾”起句的, 即意味著一個“我”的存在, 用例有二: 〈同王昌齡送族弟襄歸桂陽二首(其二)〉(頁2411)“爾家何在瀟湘川, 青莎白石長沙邊”; 〈單父東樓秋夜送族弟沈之秦〉(頁2347)“爾從咸陽來。問我何勞苦”。首句第一字用“我”字的有六例, 首兩句中用“我”的有二例 , 首句第一字用“吾”的有七例, 首句第一字用“爾”的有一例, 首句用“爾”的有一例 。這種手法, 可以拉近讀詩者與詩中的我的距離, 近似於小說中以第一人稱敘述的手法。換一種說法, 詩人李白不會設法掩飾我的存在。但另一方面, 李白離別詩中儘管有具體個人的名字, 卻又出現不描寫與個別個人關係的傾向 。
  此外, 〈魯中送二從弟赴舉之西京〉(頁2442)“魯客向西笑, 君門若夢中”, 時李白客於魯, 故魯客為李白自稱。同樣有一種拉開距離的作用 。

四、離別詩的結尾
  關於律詩結句, 楊載《詩法家數》云: “或就題結, 或推開一步, 或繳前聯之意, 或用事。必放一句作散場, 如剡溪之棹, 自去自回, 言有盡而意無窮” 。又冒春榮(1701-1760)《葚原詩說》卷1云: “近體……其法有於結句見詩意者, 有點明題字者, 有放開一步, 或宕出遠神、或就本位收住者, 有寓意者, 有補繳者” 。
1. 歸題
  范《木天禁語》中有“七言長古篇法”, 即“分段、過段、突兀、字貫、讚歎、再起、歸題、送尾”, 其中的“歸題”云: “歸題, 乃本末一二句繳上起句, 又謂之顧首。如〈蜀道難〉、〈古別離〉、〈洗兵馬行〉是也。送尾, 則生一段餘意結末, 或反用, 或比喻用, 如〈墜馬歌〉曰: ‘君不見嵇康養生被殺戮’。又曰: ‘如何不飲令人哀’。長篇有此, 便不迫促, 甚有從容意思” 。李白〈蜀道難〉(頁290)結句“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側身西望長咨嗟”應起句之“噫嘻吁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遠別離〉(頁267)結句“慟哭兮遠望, 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 竹上之淚乃可滅”應起句“遠別離, 古有皇英之二女, 乃在洞庭之南, 瀟湘之浦” 。前後呼應, 而沈德潛《說詩晬語》則喻之為“神龍掉尾之勢” 。
  李白離別詩結句寫歸隱的, 一般都能做到“歸題”, 又或與開端呼應。如〈留別王司馬嵩〉(頁2129)“他日閑相訪, 丘中有素琴”, 〈留別曹南群官之江南〉(頁2115)“卻戀峨眉去, 弄景偶騎羊” 。〈留別西河劉少府〉(頁2146)“東山春酒綠, 歸隱謝浮名”即寫歸隱之志, 此詩開端“秋髮已種種, 所為竟無成”兩句點出告別的原因, 結尾寫要歸隱和放棄浮名, 互相呼應。另〈還山留別金門知己〉(頁2134)是自述性很強的詩作, 結句“書此謝知己, 扁舟尋釣翁”即回應“離別”“知己”的題意, 意亦為歸隱。〈留別廣陵諸公〉(頁2156)同樣是自述性很強的詩作, “憶昔作少年, 結交趙與燕”到“晚節覺此疏”到“中迴聖明顧”, 應時《李詩緯》卷2云“自敘落落, 是太白本色語” 。結句“狂歌自此別, 垂釣滄浪前”回應告別主題, 要永棄人間之事, 垂釣於滄浪之前。其他例子尚有〈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其一)〉(頁2402)“同歸無早晚, 潁水有清源”, 〈送蔡山人〉(頁2461)“故山有松月, 遲爾翫清暉”, 〈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頁2566)“人生在世不稱意, 明朝散髮弄扁舟”, 〈潁陽別元丹丘之淮陽〉(頁2151)“已矣歸去來, 白雲飛天津”等。
  〈金陵白下亭留別〉(頁2189)“別後若見之, 為余一攀翻”, 將折柳送別的行為推延至別後的某個時間。“見之”的“之”指柳條, 呼應起句“驛亭三楊樹, 正當白下門”中的“楊樹”。〈贈別王山人歸布山〉(頁2247)開首“王子析道論, 微言破秋毫”, 稱王子析論精微, 結句“願言弄笙鶴, 歲晚來相依”即用王子晉的典故呼應, 遙相呼應, 這也是李白喜歡在離別詩中用同姓古人作典的例子。
2. 以問句作結
  上文提及歐文指出“何時再相會”是盛唐時離別詩慣用的結尾, 而李白在離別詩中所寫的相會之期, 有的設想將來在某處相聚, 又或在某處送別候歸。如〈留別王司馬嵩〉(頁2129)“他日閑相訪, 丘中有素琴”, 就是預計別後若再相聚的境況, 以素琴相娛, 寫隱居之樂; 〈贈別王山人歸布山〉(頁2247)“願言弄笙鶴, 歲晚來相依”, 希望對方像王子晉約定時間相會; 〈送楊山人歸嵩山〉(頁2466)“歲晚或相訪, 青天騎白龍” ; 〈魯郡堯祠送張十四游河北〉(頁2369)“歸來太山上, 當與爾為鄰”, 將歸來的地點設想在太山。但李白離別詩更多的是提出何時再會的問題, 如〈贈別鄭判官〉(頁2202)“三年吟澤畔, 憔悴幾時迴”用反問作結, 借屈原(前339?-前278?)遭放, 三年不見, 行吟澤畔, 顏色憔悴以自比。其他例子有〈別山僧〉(頁2245)“此度別離何日見? 相思一夜暝猿啼” , 〈魏郡別蘇少府因北游〉(頁2142)“何時更杯酒, 再得論心胸”, 〈對雪奉餞任城六父秩滿歸京〉(頁2323)“何時竹林下, 更與步兵鄰”, 〈送賀監歸四明應制〉(頁2377)“借問欲棲珠樹鶴, 何年卻向帝城飛”, 〈送范山人歸太山〉(頁2480)“雲山望不及, 此去何時還”等。
  用問句的方式作結, 也就是在詩中沒有出現答案, 也就是讓讀者自行解答, 這種手法同樣可以製造一種詞盡而意仍在的效果。從讀者反應的角度來看, “意”由文字引發而存在於閱讀主體的意識中, 因而是依賴於讀者的意識而存在。如〈金陵酒肆留別〉(頁2184)“風吹柳花滿店香, 吳姬壓酒喚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 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 別意與之誰短長” , 完全是一種暢快的調子, 不見離愁別緒。即景作結, 但要量度的話, 倒真的不容易; 〈送賀監歸四明應制〉(頁2377)“借問候棲珠樹鶴, 何年卻向帝城飛”, 不問將要修道成仙的賀監, 卻問仙鶴 ; 〈送范山人歸太山〉(頁2480)“雲生望不及, 此去何時還”, 借此刻雲生的景象作結而引出問題; 〈送陸判官往琵琶峽〉(頁2545)“水國秋風夜, 殊非遠別時。長安如夢裏, 何日是歸期”。另〈送張秀才謁高中丞〉(頁2510)“但灑一行淚, 臨歧竟何云”, 〈與諸公送陳郎將歸衡陽〉(頁2533)“江上送行無白璧, 臨歧惆悵若為分” , 〈魯郡堯祠送吳五之瑯琊〉(頁2327)“馬嘶俱醉起, 分首更何言”, 則是反詰。
  〈送溫處士歸黃山白鵝峰舊居〉(頁2303)“他日還相訪, 乘橋躡綵虹”, 嚴評本《李太白詩集》載明人批語云: “太白每用此等結, 原自穩貼” 。按李白離別詩用同樣方式作結的尚有四例: (1) 〈送魯郡劉長史遷弘農長史〉(頁2357)“他日見張祿, 綈袍懷舊恩”, (2) 〈送通禪師還南陵隱靜寺〉(頁2485)“他日南陵下, 相期谷口逢”, (3) 〈送舍弟〉(頁2505)“他日相思一夢君, 應得池塘生春草”, (4) 〈留別王司馬嵩〉(頁2129)“他日閑相訪, 丘中有素琴”。
3. 哭泣──以情結
  根據歐文所說, 送別詩其中一種結束方式是寫流淚。但為何要流淚? 流淚是一種生理反應, 不管是悲是喜, 都可能出現流淚的現象。流淚可以將離別所牽動的情緒渲洩出來, 使內在回復至平衡的狀態, 近乎亞里士多德(Aristotle, 前384-前322)《詩學》(Poetics)中的淨化(katharsis)作用 。謝榛《四溟詩話》卷2云: “詩中淚字若‘霑衣’、‘霑裳’, 通用不為剽竊。多有出奇者, ……太白曰: ‘淚盡日南珠’” 。李白離別詩中所寫哭泣, 可以看到眼淚是情的表現, 它釋放出一種或悲、或傷、或愁的情緒 , 如〈留別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頁2124)“恥作易水別, 臨歧淚滂沱”; 〈留別賈舍人至(其二)〉(頁2220)“何必兒女仁, 相看淚成行”, “何必”一詞, 意為大丈夫不必如此, 呼應前句“勸此一杯酒” ; 〈送方士趙叟之東平〉(頁2309)“念別復懷古, 潸然空淚流”, 這句直截說因念別和懷古而流淚, 因前兩句為“西過獲麟臺, 為我弔孔丘(前551-前479)”, 也就是借孔子傷獲周(約前11世紀-前256)前道不興, 感嘉瑞之無應; 〈金陵送張十一再游東吳〉(頁2448)“空餘賈生淚, 相顧共悽然”, 用典作結, 自傷似賈誼(前200-前168)流落江南; 〈送楊燕之東魯〉(頁2457)“因君此中去, 不覺淚如泉”, 是想到多年不見的兒子也在東魯, 因思別與思親之情而下激; 〈江夏送友人〉(頁2550)“徘徊相顧影, 淚下漢江流”, 詩以黃鶴喻友人, 以鳳自比, 五六兩句“鳳無琅玕實, 何以贈遠遊”, 表面寫乏物相送, 但鳳所食唯“琅玕”, 恐是三餐不繼! 〈江夏別宋之悌〉(頁2212)“平生不下淚, 於此泣無窮” , “不下淚”和“泣無窮”是極大的對比; 〈江夏送張丞〉(頁2555)“送君從此去, 回首泣迷津”, 則見一種迷惘之情。
  〈送張秀才謁高中丞〉: “秦帝淪玉鏡, 留侯降氛氳。感激黃石老, 經過滄海君。壯士揮金槌, 報讎六合聞。智勇冠終古, 蕭陳難與群。兩龍爭鬥時, 天地動風雲。酒酣舞長劍, 倉卒解漢紛。宇宙初倒懸, 鴻溝勢將分。英謀信奇絕, 夫子揚清芬。胡月入紫微, 三光亂天文。高公鎮淮海, 談笑廓妖氛。採爾幕中畫, 戡難光殊勳。我無燕霜感。玉石俱燒焚。但灑一行淚, 臨歧竟何云? ”此詩有序云: “余時繫潯陽獄中, 正讀留侯傳。秀才張孟熊蘊滅胡之策, 將之廣陵謁高中丞。余嘉子房之風, 感激於斯人, 因作是詩送之”(頁2510)。全詩的用意非常清晰, 前十四句寫秦(前221-前206)亂和楚漢之爭(前206-前202)事, 重點在留候(張良, ?-前186)的功勳, 張良與張秀才同姓, 詩中的“夫子揚清芬”即指張秀才能繼留候之餘芳, 這是李白離別詩喜用同姓古人作譬的例子。“高公鎮淮海”以下四句寫高中丞, 最後四句是李白的自述, 李白之所以灑淚, 離別自是原因, 但自身繫獄, 傷無法如張秀才般往獻滅胡之策, 壯志未籌, 應是最大的原委。
4. 結尾的時間
  侯迺慧曾就黃昏這個主題探討唐代的送別詩, 但該文引用李白的詩例只有兩句, 即〈送別〉(頁2422)“雲帆望遠不相見, 日暮長江空自流”。考李白的離別詩作, 跟黃昏有關的時間用語例子不多, 除侯迺慧所引“日+暮”的用例外, 另一見〈送張舍人之江東〉(頁2254)“白日行欲暮, 滄波杳難期。吳洲如見月, 千里幸相思”, “夕”的用例有二, 見〈灞陵行送別〉(頁2374)“古道連綿走西京, 紫闕落日浮雲生。正當今夕斷腸處, 驪歌愁絕不忍聽”和〈登黃山凌歊臺送族弟溧陽尉濟充汎舟赴華陰〉(頁2595)“日入牛渚晦, 蒼然夕煙迷。相思定何許, 杳在洛陽西”, 其他的為“日+落(沒 /曛)”和“暮”的用例, 如〈杭州送裴大澤赴廬州長史〉(頁2372)“好風吹落日, 流水引長吟”, 〈送友人〉(頁2488)“浮雲游子意, 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 蕭蕭班馬鳴”, 〈同吳王送杜秀芝舉入京〉(頁2528)“秋山宜落日, 秀水出寒煙。欲折一枝桂, 還來雁沼前”, 〈涇川送族弟錞〉(頁2583)“望極落日盡, 秋深暝猿悲。寄情與流水, 但有長相思”, 〈送別得書字〉(頁2506)“日落看歸鳥, 潭澄羨躍魚。聖朝思賈誼。應降紫泥書”, 〈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其一)〉(頁2402)“風吹芳蘭折, 日沒鳥雀喧”, 〈送崔度還吳度故人禮部員外國輔之子〉(頁2436)“去影忽不見, 躊躇日將曛”, 〈江西送友人之羅浮〉(頁2561)“素色愁明湖, 秋渚晦寒姿”。從只得12個用例的情況來看, 大概只能說李白送別的時間多在日間, 又或是通宵達旦。有關時間用語放在結句的只得三例。
5. 結尾的流水
  羅忼烈(1918- )在〈話李白〉一文中認為李白的送別和懷思類的詩喜借用“水”作比喻, 過於類同, 幾乎成了公式──友情之長等於流水之長 。在古代, 行者不是走水路便是走陸路, 故流水本來就很容易成為一種普遍比喻, 流水無情東逝, 永不停息, 自然而然會使臨別的雙方產生人生短暫和悠悠別恨。公式固然是既定的, 但看李白離別詩作以水作結的用例, 卻翻出許多新意。如〈渡荊門送別〉(頁2222)“渡遠荊門外, 來從楚國游。……仍憐故鄉水, 萬里送行舟” 。詩人將自己的感情移到客觀的景物上, 借流水送行舟, 寫出不忍別之情, 將鄉愁和離愁交織在一起。另一首〈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頁2204)結句“孤帆遠影碧空盡, 唯見長江天際流” , 亦是以流水寫無盡的別情, 但如《李詩直解》“故人已遠, 予情徒為之悵悵耳” 的說法卻是有點問題的。從誰是離別詩的聽眾的度角來考慮的話, 問題便會很清晰。如果這首詩是送別孟浩然時即席寫的, 他不可能已經遠去。另〈送別〉(頁2422)“雲帆望遠不相見, 日暮長江空自流”, 跟前例同一格調。〈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頁2257)“黃河若不斷, 白首長相思”, 用倒裝句法; 〈口號〉(頁2183)“東流若未盡, 應見別離情”, 寫流水無盡的事實, 卻以假設出之, 讀者自然否定這種假設的可能性, 於是下句寫相思和離別之情, 就顯得更加確定。至於〈留別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頁2124)“恥作易水別, 臨歧淚滂沱”, 用典作結; 〈送王孝廉覲省〉(頁2526)“相思無晝夜, 東注似長川”, 借比喻將感情具象化; 〈江夏送友人〉(頁2550)“徘徊相顧影, 淚下漢江流”和〈江夏送張丞〉(頁2555)“送君從此去, 回首泣迷津”, 除了有依依不捨和悵惘之情外, 又是流水和流淚結合的用例。
6. 結尾的月亮
  雖然李白寫月的詩作很突出, 興膳宏(KŌZEN Hiroshi, 1936- )即曾指出“月”在李白的詩中超越時間的用例極多, 且在唐人的詩作中並不普遍 。但離別詩有關別後風景的描述, 松原朗亦指出李白描寫別後夜景比較少, 而描寫月亮的更少, 跟王昌齡(?-756?)多描寫別後夜景的情況截然不同 。李白離別詩中開的開端結尾涉及月的用例的確不多, 借明月寄意作結的用例有七: (1) 〈送張舍人之江東〉(頁2254)“吳洲好見月, 千里幸相思”; (2) 〈送祝八之江東賦得浣紗石〉(頁2438)“若到天涯思故人, 浣紗石上窺明月”; (3) 〈送別〉(頁2492)“看君潁上去, 新月到應圓”; (4) 〈別中都明府兄〉(頁2099)“取醉不辭留夜月, 雁行中斷惜離群”; (5) 〈同王昌齡送族弟襄歸桂陽二首(其二)〉(頁2411)“春潭瓊草綠可折, 西寄長安明月樓”; (6) 〈送紀秀才游越〉(頁2450) “綠蘿秋月夜, 相憶在鳴琴”; (7) 〈送韓侍御之廣德〉(頁2483)“暫就東山賒月色, 酣歌一夜送泉明”。另有兩例是借月寫歸隱山林之意: (1) 〈送蔡山人〉(頁2461)“故山有松月, 遲爾翫清暉”; (2) 〈魯郡堯祠送竇明府薄華還西京〉(頁2329)“藍田太白若可期, 為余掃灑石上月”。至於開端寫月的用例有六: (1) 〈別東林寺僧〉(頁2191)“東林送客處, 月出白猿啼”; (2) 〈別山僧〉(頁2245)“何處名僧到水西? 乘舟弄月宿涇溪”; (3)〈送殷淑三首(其二)〉(頁2471)“白鷺洲前月, 天明送客回”; (4)〈送殷淑三首(其三)〉(頁2472)“痛飲龍筇下, 燈青月復寒”; (5)〈賦得白鷺鷥送宋少府入三峽〉(頁2556)“白鷺拳一足, 月明秋水寒”; (6)〈送儲邕之武昌〉(頁2604)“黃鶴西樓月, 長江萬里情”, 而這些都是借月起興的例子。
7. 以景結情
  李白的送別詩, 有的情況是他自己本身也是客, 即客中送客, 如〈送孟浩然之廣陵〉結句“孤帆遠影碧空盡, 唯見長江天際流”所描寫的是一隻孤舟遠去, 及至最後在眼前消失的移動景象, 空間的距離原應很長, 行舟的時間給壓縮在“一瞬間”的凝視中, 而長江的流動又恆久不變的, 這一刻是達到超越時間的限制, 但同時又引發出一種寂寥的感覺。融情入景, 有不盡之意, 見於言外。
  姜夔(約1155-約1221)云“一篇全在尾句, 如截奔馬” 。以景收結, 將要抒發的情感截住, 作用是將情感拋進無限的空間, 收言不盡意的感覺, 讀者可以有極大的想像空間。碧空尤其是一種有廣度的空間, 和時間(流水 /長江)的永恆可以相互引發, 讓讀者的思緒拓展向無盡的天宇。
  歐文在討論宮廷詩的語法時, 提出一個很有啟發性的想法, 他引王勃(約650-約676)〈江亭月夜送別(二)〉的結句“江山此夜寒”為例, 認為這個句子若放在中間, 效果平平, 但放在結處, 因讀者認為詩的最後一句應該總述詩人對離別的強烈情感反應, 故讀者會感受到情緒被融入了景象, 是一種難以言傳的寒氣襲人的感覺 。這說明詩句位置的重要性。賀貽孫(1605-1688)《詩筏》中已述及這種“倒句”, 也就是將淺直無味的句子, 倒用作結, 產生悠然情深的效果 。筆者以為李白離別詩的其他意象, 同樣出現這種情況, 如李白詩中所寫的流水, 假如放在開端或其他位置的話, 大概只能看作一種純粹的素材, 但放在結句的話, 卻容易引發情思。如〈送王孝廉覲省〉(頁2526)“相思無晝夜, 東注似長川”, “東注”一詞隱藏著“未有西歸日”的含意, 當然這視讀者能否聯想到何遜(?-518)〈臨行與故遊夜別〉詩句“復如東注水, 未有西歸日” , 這是一種“文本互涉”的現象。轉化或挪用前人的用語, 每每讓詩句衍生出更多意義, 見於言外, 也許與互文性(intertextuality) 的現象應有共通處。但總的來說, 李白善於就將抽象的情感具象化。其他例子有〈口號〉(頁2183)“東流若未盡, 應見別離情”, 〈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頁2257)“黃河若不斷, 白首長相思” , 〈送韓準裴政孔巢父還山〉(頁2312)“相思若煙草, 歷亂無冬春” 。也許這就是以景結情的好處。沈義父(1223年領鄉薦)《樂府指迷》云“結句法要放開, 含有餘不盡之意, 以景結情最好” 。吳喬(1611-約1695)《圍爐詩話》云: “結句收束上文者, 正法也。宕開者, 別法也” 。很明顯, 宕開是相對於收束上下文而言, 即另立新意作結, 如〈餞校書叔雲〉(頁2524)“向晚竹林寂, 無人空閉關”, 嚴羽即批曰: “結意最幽, 收盡許多情境。極矜束, 極寬宕, 既雅且異, 餞送詩斯為第一” 。
8. 變奏
  〈送蕭三十一之魯中兼問稚子伯禽〉(頁2463)“六月南風吹白沙, 吳牛喘月氣成霞。水國鬱蒸不可處, 時炎道遠無行車。夫子如何涉江路, 雲帆嫋嫋金陵去。高堂倚門望伯魚, 魯中正是趨庭處。我家寄在沙丘旁, 三年不歸空斷腸。君行既識伯禽子, 應駕小車騎白羊”。這首詩自第7句開始是李白自述對稚子伯禽的思念, 借蕭三十一住魯中和稚子也在魯中牽合。後半帶有囑託和思親的味道, 於送別中悲寫骨肉分離, 可以說是李白離別詩的一種變奏。吳喬云: “一篇詩祇立一意, 起手、中間、收結互相照應, 方得無懈可擊。唐人必然” 。李白在別詩中不單慼想像敘述蕭三十一往魯中路上的風景, 並且把思念遠在他方的兒子也寫進詩中, 杜甫的〈送孔巢父謝病歸游江東兼呈李白〉結句“南尋禹穴見李白, 道甫問訊今何如” , 同樣加入思遠念遠方朋友的原素。又李白〈送楊燕之東魯〉(頁2457)的最後四句“二子魯門東, 別來已經年。因君此中去, 不覺淚如泉”, 同樣因想到自己的兒子在魯, 已多年不見, 現在送對方往彼地, 將思親和思別之情複合在一起。
  〈送儲邕之武昌〉(頁2604)“黃鶴西樓月, 長江萬里情。春風三十度, 空憶武昌城。送爾難為別, 銜杯惜未傾。湖連張樂地, 山逐汎舟行。諾謂楚人重, 詩傳謝脁清。滄浪吾有曲, 寄入棹歌聲”。這首詩原是送儲邕到武昌, 但“春風三十度, 空憶武昌城”兩句, 把詩人自己懷念舊遊地也寫進去, “湖連張樂地, 山逐汎舟行”雖寫行者沿路上的風景, 但這同樣是詩人對舊遊地的一種憶述 , 這不同於單憑想像而寫下來的沿途風景 。因此這首詩不單表現詩人惜別之情, 同時也是詩人對武昌的憶別。

五、小結
  本文主要就《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中第13卷至16卷前半的離別詩作一分析, 詩集中其他卷帙的離別詩, 諸如〈赤壁歌送別〉、〈西嶽雲臺歌送丹丘子〉、〈別內赴徵〉三首、〈送袁明府任長江〉、〈鳴皋歌送岑徵君歸〉、〈鳴皋歌奉餞從翁清歸五崖山居〉、〈金陵歌送別范宣〉、〈贈汪倫〉、〈遠別離〉、〈久別離〉、〈送友生遊峽中〉等作品, 尚待處理和補充。



"Poetics of Opening and Closure: An Exploration of Li Bai's Farewell Poetry" (開端和結尾的詩學──李白的離別詩研究), in The Opening and Closure in the Works of Li Bai and Du Fu (李白杜甫詩的開端結尾研究), ed. Chow-yiu Sin & Wood-yan Lai (Hong Ko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Toronto: 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Studies, Toronto University; Alberta: 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Alberta, June 2002), pp.123-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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