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26日星期日

給香港文學寫史──論八十年代的《香港文學》

一、引言
  劉以鬯(1918- )1985年創辦《香港文學》月刊, 出版至199912, 180期。劉以鬯創辦這份雜誌以前, 19795月也有一本以“香港文學”為名的文學雜誌在香港出版, 負責人是蔡振興(1953- ), 恰巧的是該刊第一期即為劉以鬯的專輯。該刊出版至四期(19805), 也就結束了。這篇文章, 因題目所限, 將以八十年代劉以鬯所辦的《香港文學》為對象, 討論時段則以19851月創刊號至198912月底出版各期為限, 看該雜誌在如何在商業社會中確立自身的位置, 以及在推動華文文學方面的貢獻, 至於各期內容及作品, 則不作繁瑣的介紹。
  首先, 雜誌取名為“香港文學”, 本身的意義就是肯定了香港文學的存在, 這是一本以中文為話語媒介的雜誌。研究香港文學史, 其中一個可行的方式, 是追縱各種在香港出版的文學雜誌, 而《香港文學》的出現, 其實已意味著它將成為香港文學史的一部分。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 這本雜誌本身不斷地給香港編寫自身文學的歷史, 有過去的, 也有當時的。詩歌、小說、散文、戲劇和文學研究, 在各期都有一定的篇幅, 編者又照顧到執筆者的資料, 每期均有介紹, 其中包括職業及所屬地區。再加上文學報導、照片, 以及其他訊息, 這份雜誌就像是香港文學的資料庫。再重新翻閱, 香港文學發展的縱跡是顯見的。
二、編輯的選擇: 嚴肅與通俗
  從1979年出版的那一本《香港文學》, 我們已經看到一班年青人是著意於“對香港文學的了解, 進一步探討中國和香港在文學上、甚至其他方面的關係”, 並揭示“香港文學的現況和香港社會的意識形態”[1]。自六十代出版以來的《中國學生周報》、《當代文藝》、《純文學》等, 踏入八十年代都先後消失了, 雖然有小部分人尚在努力, 例如八十年代初有一份由教會人士主辦的《文藝雜誌》(1982-19866)季刊, 出版了18期。
  進入八十年代, 隨著香港經濟的起飛, 右右的意識形態逐漸消弭; 從香港是文化沙漠, 到香港有沒有文學的問題, 再到文學會否死亡等連串問題, 我們仍然看到劉以鬯仍堅持一種純文藝的觀念。劉以鬯從四十年代開始, 就一直從事編輯工作, 從最初《國民公報》, 其後《掃蕩報》(後改名《和平日報》), 自辦懷正文化社, 1948年底到港, 在《香港時報》編副刊, 1951年職《星島周報》執行編輯及《西點》雜誌主編, 1952年到星加坡任《益世報》主筆兼編副刊, 後赴吉隆坡任《聯邦日報》總編輯, 1957由星加坡返港, 重入《香港時報》編副刊, 1963年任《快報》副刊編輯[2]。劉以鬯數十年來在香港編副刊, 他長期的經驗, 是不斷地在商業化的社會, 給嚴肅或純文學, 謀求生存空間[3]。他的貢獻和熱忱, 是肯定的。劉以鬯在《香港文學》的〈發刊詞〉中, 開宗明義的說, 香港是高度商品化的社會, 文學也傾向商品化, 帶出了“嚴肅文學”跟商品化文學的對立問題。要抗衡這種商品潮, 一方面固然是提高作品的質量, 這包括提高讀者的欣賞能力, 也涉及文學批評的問題[4]; 另一方面也要壯大嚴肅文學的聲勢, 盡量爭取發言。他所作的比喻:
香港文學與各地華文文學屬於同一根源, 都是中國文學組成部分, 存在著不能擺脫也不會中斷的血緣關係。對於這種情形, 最好將每一地區的華文文學喻作一個單環, 環環相扣, 就是一條拆不開的“文學鏈”。[5]
文學商品化的問題, 即市場價值和藝術魅力的對立, 在香港這個商業社會, 似是無可避免的事實, 劉以鬯不斷強調這種論點, 也許如黃繼持(1938- 2)所說, 這未嘗不是一種在夾縫中掙扎的最佳策略[6]
200
  《香港文學》月刊, 標誌著一種匯聚和推動文學活動的力量。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社團或雜誌, 也產生過同樣的作用。雜誌跟書籍的生產周期不同, 它是一種增加文學流量或傳播的手段, 而且是按月出版。儘管香港的閱讀人口不一定很多, 但這卻是傳播作品或檢驗作品的方式。埃斯卡爾皮(Robert Escarpit, 1918- )指出:
出版者(或他的代表)應想到一種可能的讀者, 並在收到的大量稿件中挑選出最能適合這種讀者消費的稿件。這種對讀者的考慮具有一種雙重的並互相矛盾的特點: 它一方面包含著要對這種可能的讀者希望哪些作品, 並將購買哪些作品, 作出一種事實判斷; 另一方面, 由於出版活動是在人類群體的道德審美體系內部展開的, 因此, 它要對讀者大眾“應該”愛好哪些作品, 作出一種價判斷。[7]
從這個角度, 我們可以在《香港文學》出版的數年內, 看一位對文學抱有一定信念的編者如何貫徹他的某些想法。編輯的責任是策劃、邀稿、選稿、編校、設計等, “一切選題的確定都是以一種理論上的讀者大眾和一種樣板作家為前提的, 並且是以這種讀者的名義和利益而進行的, 而樣板作家則被認為反映了這種讀者的需要”[8]。劉以鬯曾指出“大部分作家, 因為受到這個商業社會壓力, 就產生了不大正確的寫作態度, 把文章當作商品, 盡量提高文章裏面的商業價值, 完全不考慮文章發表之後對社會有什麼影響”[9]。相反, 劉以鬯, 則盡力將嚴肅文學擠進商品文字當中。假如後現代的美學意識, 真的如劉以鬯所言, 是與商品生產密切聯繫在一起[10], 那麼劉以鬯就是一直在抵拒後現代的文學商品化——低級和複製(欠缺個人風格)。陳炳良(1935- )曾經在一次討論會中, 向編輯提出一點要求, “我認為一個副刊的編輯除了要照顧銷量之外, 也要注意提拔新的作家, 同時要尊重他們。否則一味去媚俗, 便只能普及, 不能提高。……編輯應該用一個開放的態度來集稿, 不要把版面都填滿‘消費者作品’”[11]。出版社始終也是一種商業經營, 要負責各樣營運開支, 銷量也就無可避免是考慮的要素。
  創辦《香港文學》的目的, 劉以鬯在發刊詞中已說得清楚:
香港是一個高度商品化的社會, 文學商品化的傾向十分顯著, 嚴肅文學長期受到消極的排斥, 得不到應得的關注與重視。儘管大部份文學愛好者都不信香港嚴肅文的價值會受到否定, 有人卻在大聲喊叫“香港沒有文學”。這種基於激怒的錯誤觀點不糾正, 阻擋香港文學發展的障礙就不易排除。在香港, 商品價格與文學價值的分別是不大清楚的。如果不將度量衡放在公平的基礎上, 就無法定出正確的價值標準。[12]
劉以鬯所要秉持的, 就是這個正確的價值標準, 儘量抗拒市場價值和商業文化的侵襲。
  讀者的增加, 出版者的工業化, 作家隨時準備滿足市場的需求, 這些變化都緣於經濟環境和社會環境的變化[13]。購買暢銷書有損文學, 割斷了讀者與文學的關係, 讀書可以改變和糾正環境的影響。如何捍衛文學本體的價值, 就給提到一個重要的位置上。劉以鬯表現的是一種責無旁貸的堅持。
  劉以鬯在一篇研討會上的發言稿中, 清楚地說明了在香港辦文藝刊物的困難。這篇發言稿於1981年發表, 當中談到《詩風》、《海洋文藝》、《香港文學》、《大拇指》、《八方》、《素葉文學》等雜誌的情況, 也說出了當時的文學雜誌陷於停頓或半停頓的狀態, 甚至依附於綜合性雜誌, 但偏偏綜合性雜誌為著避免銷量下降而削減文學的篇幅, 文學工作者寄望於報章, 但報章卻又不願刊登嚴肅的文學作品。當其時刊登嚴肅文學作品的園地, 只有《新晚報》的《星海》和《文匯報》的《文藝》[14]。我想這正是劉以鬯創辦《香港文學》的一種動力: 嘗試改變社會的風氣。在該刊的〈發刊詞〉中說得最明白不過:
歷史已進入新階段, 文學工作者不會沒有希望與新設想。為了提高香港文學的水平, 同時為了使各地華文作家有更多發表作品的園地, 我們決定在文學刊物不易立足的環境中創辦一種新的文藝刊物。[15]
  在《香港文學》創刊號上的筆談會, 集錄了十位人士的意見, 其中黃傲雲(1938- )給八十年代初的香港文壇作了一個高度概括的敘述:
從八十年代開始, 香港在蛻變, 香港政府已逐步放棄殖民地政策, 市政局開始舉辦香港文學獎, 大學生開始反省; 他們主持的青年文學獎已捱過了十年, 青年人開始買書, 雜文作家開始精選作品, 結集成書, 文藝雜誌開始出版, 雖然銷路不多。這又是甚麼緣故呢?
  原來從八十年代開始, 香港不只在蛻變, 而且在整體地蛻變, 青年一代開始成長, 開始目香港為家鄉, 於是他們開始需要精神寄託, 開始謀求思想出路; 而文學是精神性的, 是思想性的, 於是便有香港本身的文學出現。[16]
重新審視香港過去的文學, 較有系統的, 應始於1975年香港大學文社主辦的“香港文學四十年文學史學習班”, 後來編印了《香港文學四十年文學史學習班資料彙編》, 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 出現各種有關香港文學的講座及討論。這可以說是一種自覺意識的崛起。香港並不是沒有文學, 只不過如胡菊人(1933- )所說, 它是棄兒, 但卻是“有為的”棄兒[17]
三、華文文學的橋樑
  八十年代初期, 文學上左右翼的意識形態開始淡化, 所謂左右翼的意識形態, 原是現代中國文學的一種延伸。一種本土的感覺已逐漸成形, 配合著內地的改革和開放政策, 香港的文學如何重新定位, 就成為一個首要考慮的問題。劉以鬯就說過他編《大會堂》的時候, 定下了一個原則: “中、左、右”和“老、中、青”的稿子[18]。《新晚報》於1980914主辦的“香港文學三十年座談會”, 據馮偉才(1952- )的報導, “是希望將三十年來香港文學發展的情況, 不分左右, 作一概括性的簡介”[19]。這種訴求隨時代變化而益顯[20]。關於七、八十年代初期有關香港文學的活動, 已有文章論及[21]。這裏擬引原甸(1940- )的描述:
香港的知識界在七十年代有了較大的變化。首先它出現了一批年輕的知識分子, 他們在香港長大, 在香港接受教育, 他們對香港的社會實際有自己獨特的感受……他們關心香港社會, 他們對現存的社會缺點並不滿意, 並有不同程度的改變現狀的要求和決心。他們當中有些人就是從這一基本上良好的願望出發, 接觸了文藝, 從事文藝工作。同時, 當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從外國留學回來後, 現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對現存文化的驕傲感必然也給他們帶來了激勵, 這在某程種程度上對他們從事文化工作產生了鼓舞的力量。同時, 作為一個對居民控制並不嚴密的港口城市, 從香港地區以外也湧來了一些文化的補充力量, 這裏面包括了從中國內地、台灣和東南亞其他地區直接的或非直接的變相移民定居的文化工作者。這種力量的組合對於香港的文學界產生了一定的觸動作用。[22]
在第三十七期的編後記中, 劉以鬯說: “本刊是一本世界性的中文文藝雜誌, 創刊宗旨有二: (1)提高香港文學的水準; (2)充分發揮香港的橋樑作用, 團結各地華文文學工作者, 使華文文學成為一條拆不開的‘文學鏈’”[23]。劉以鬯將《香港文學》定位為一本“立足香港, 面向世界的華文文藝雜誌”[24], 在《香港文學散文選》的序言中說:
香港是一座國際城市, 地理環境特殊, 有足夠的條件在世界華文文學的發展中擔當重要的角色。
  各地華文文學的發展一直屬於個別性質, 縱有血緣關係, 彼此之間沒有緊密的聯繫, 缺乏具有動力的協作。
  令人擔憂的是: 有些地區的華文文學正於逆境中, 危如朝露, 連繼續生存都受到威脅。這種情況, 引起我們的憂慮。我們在創辦《香港文學》時就拿定宗旨: 盡量撥揮香港的橋樑作用, 為華文文學服務, 將各地華文文學結合在一起, 當作有機的整體來推動。”[25]
又盧菁光也指出《香港文學》的中介作用, 尤其是內地對於台灣文學的研究, 其時仍受到某些局限[26]。其實, 原甸在19801月所寫的文章, 即指出:
目前的香港文藝界出現的情況正是如此, 一切首先讓位於“統戰”, 一切首先讓位於“橋樑”作用, 凡有“統戰”意義和“橋樑”作用的, 文藝界傾力而為, 爭相奔忙。香港的出版界, 首先出版的正是有這方面作用的作家作品; 香港的評論界, 首先引他們興趣的便是有這方面作用的作家作品; 香港的刊物, 首先刊發的也是有這方面作用的作家作品。[27]
當然, 《香港文學》並不止於“橋樑”作用。原甸當時即呼籲“香港文藝要有作為文藝的存在意義”。
  八十年代, 香港和海峽兩岸, 關係微妙。要討論八十年代的香港文學, 我們無法擺脫一些客觀歷史事實, 尤其是中國大陸開放以後, 各省份的院校紛紛成立一些研究室或研究所。19936, 當時的嶺南學院, 曾經與廣州的暨南大學組織過一次華文文學研究機構聯席會議, 有接近二十個單位的負責人出席[28]。至於內地組織的各種研討會, 時間延續得最長的, 大概是始於1982年的“首屆台灣香港文學學術研討會”。當然, 八十年中國大陸和台灣在海外的學術交流活動, 其實仍然是非常有限的, 沒有充分的展開, 詳情可參黃維樑(1947- )的文章[29]。自暨南大學召開了首屆台灣香港文學學術研討會以後, 隔年便有一次研討會, 研討會的名稱, 第一(19826)、二(19844)兩屆用“台灣香港”, 第三(198612)、四(19894)兩屆加上了“海外華文文學”, 第五屆(19917)加上了“澳門”, 第六屆以後, 則變成了“世界華文文學”。這種演變, 是頗有意思的。“香港文學”從最初開始, 是“祖國文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到最後歸入世界華文文學的宏大架構中[30]
  增加交流和瞭解固然是籌辦研討會的主力, 但也不難看到其他方面的考慮, 尤其是中國內地的學術人口, 香港是無法比擬的。踏進九十年代, 導論、概觀、簡述香港文學史的書籍, 也陸續出現了。這十年的工作, 也就漸見成效了。
  在八十年代, 除了《香港文學》以外, 台灣也出版了《亞洲華文作家》雜誌季刊, 創刊較《香港文學》還要早一點。該雜誌由亞洲華文作家協會主辦, 19843月出版, 在香港、日本、韓國、馬來西亞、菲律賓、新加坡和泰國等地, 都有一位地區連絡人。該刊至今仍在出版, 但截至198912, 共出23, 除刊登各個華文地區的作品和論文外, 包括座談會, 以及會議的論文, 也辦過不少以詩為主的專輯[31]。然而, 第一屆的亞洲華文作家會議早於198112月已在台北舉行了, 2(198512)在馬尼拉舉行, 而第二次會議的主題就是“一、亞洲華文作家的使命與努力的方向; 二、發揚中華文化, 著眼世界文壇”[32], 第三屆(19884)在在吉隆坡, 第四屆(19906)在泰國, 而世界華文作家協會則於199211月成立[33]。筆者並不是要比較兩份刊物, 但從兩份刊物的性質和取向──各自有它的立足點, 同時又嘗試將各地區的華文文學連繫起來, 它們似乎是各自於華文文學的空間, 相互競爭。當然, 犁青(1933- )198712月主編的《文學世界》, 也應添上一筆, 但它出版日期較後, 屬後來者, 也就暫且不論。
  華文文學的發展不管是出於因內地與香港過去的隔離而有需要在文化上多加溝通, 抑或是華文文學發展必然形成的大趨勢。《香港文學》如實地記錄了這段時期不少可資研究的材料。從《香港文學》所載有關各地華文文學的作品特輯及論文, 以足資說明。香港以外地區的華文文學作品特輯, : “馬來西亞華文作品特輯”(01)、“加拿大華文作品特輯”(02)、“新加坡華文作品特輯”(03)、“美國華文作品特輯”(04)、“泰國華文作品特輯”(08)、“菲律賓華文文學作品特輯”(11)、“泰國華文文學作品特輯”(36)、“新加坡女作家作品特輯”(40)、“馬來西亞女作家作品特輯”(47)、“新加坡微型小說特輯”(48)、“澳門文學專輯”(53)、“印尼華人文學作品特輯”(56)、“新加坡青年作家作品特輯”(58)等等。至於討論香港以外地區的華文文學的文章, 也有相當的數量, 此處不贅。
四、給香港文學寫史
  劉以鬯十分重視整理香港本地文學史料的整理, 第十三期的一周年紀念號, 談的就是香港文學的過去和現在。《香港文學》給現在的讀者和將來的讀者, 下了許多工夫, 最明顯的就是分類的問題。翻開目錄, 就是清晰的分類。每隔十二期, 就是一個總目。翻檢第1325374961各期所見的年度總目, 可以清晰看到各類文章和創作的名目。從第1期至第60期所刊登過的篇數, 即有二百多篇關於評論、文學研究、文學論文和史料的文章。所以, 在十多年後重新檢視劉以鬯當時編輯的《香港文學》, 可以見出一種通盤的考慮。除創作以外, 戲劇、訪問、報道、序跋、華文動態、書評等等, 都有適當的篇幅。至於該六十期所論及的作家或人物, 包括: 也斯、乞靈、小思、古蒼梧、司馬長風、西西、何紫、余光中、李英豪、李援華、杜國威、秀實、東瑞、林奕華、金耀基、侶倫、彥火、洛楓、胡燕青、郁達夫、唐滌生、夏易、梁燕城、梁錫華、犁青、許地山、許廣平、陳啟佑、陳德錦、曾敏之、覃權、黃谷柳、黃國彬、黃維樑、葉娓娜、劉以鬯、劉培芳、鄭清文、盧因、戴天、戴望舒、鍾玲、鍾偉民、聶紺弩、羅貴祥、羈魂等, 共四十多位。《香港文學》給香港的讀者, 提供了許多信息, 這些都不是商業雜誌或報章所能長期容許的。
  單看每期的作者簡介, 可以瞭解到撰稿者的身分或社會職業。在這一群作者中, 有大學教職員、大學生、書刊編輯、文學家、中學教員、在香港一直從事文學活動或寫作的人; 他們有居港的, 也有旅居外地, 也有仍在國內生活。現在回過來看到這個陣容, 不一定要作出是編者有意為之的結論, 但這份刊物得到當其時各界的認同, 卻是無可置疑的。梁燕城曾認為《香港文學》的出版, 是香港八十代文學復興的一個高潮[34], 而今看來, 這個美譽實不為過。
  假如將《香港文學》的出現, 放進香港八十年代的歷史框架內, 筆者猜想這是否客觀環境漸臻成熟而推動了香港文學的發展。華文文學受到重視, 當然不是一瞬間的事情, 但香港作為一個對外敞開的大門, 的確是一條紐帶, 也就是劉以鬯在發刊詞所打的譬喻, 環環相扣。“環環相扣”是一種消解中心想法, 如果中國大陸是中心的話, 世界各地的華文文學即是非中心化的集合。劉以鬯在一次聯歡會上, 曾提過:
在研究與推動華文文學時, 我個人認為有必要成立一個世界性的華人作家組織, 一方面加強聯繫與交流, 一方面推動華文文學提供發展所需的動力。然後, 通過這個組織, 設立世界性的華文文學獎。[35]
這個“世界性的華文文學獎”, 明顯是衝著諾貝爾文學獎而來。有關中國文學應否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討論, 其實只是爭取國際認同的問題。既然中國文學要通過翻譯, 始能有機會得到認同[36], 搞一個華文文學獎, 自然是務實的方式。
  正如李歐梵(1939- )所說, 香港和大陸間的中心和邊緣關係, 並不是一種中心強, 邊緣弱的關係。“我覺得對中國大陸而言, 香港毋寧繼承了十九世紀的邊緣傳統──從一個華洋雜處、中西交匯的環境中作不斷的創新, 以之向內陸的中心挑戰, 並逐漸改了內陸的文化”[37]。《香港文學》就是一本這樣的雜誌, 它不單影響內地, 而且也走向世界, 向華人地區進軍。八十年開始蓬勃的所謂海外華文文學, 劉以鬯就是自覺地要做這件事。
  香港並不是唯一以中文寫作的地區, 劉以鬯是從世界整體來觀察這個華文文學。在華文文學的前提底下, 可以免去地域觀念或某些意識形態的束縛。他是在重新為華文文學在世界中建立一個新的空間。重新找出自己的位置, 是克服異化的方法, 重構一個連貫的整體, 讓不同的個別主體在可選擇運動路線的諸節上繪製成圖[38]。這是存在等於定位的一種闡述。
  曾經有批評指《香港文學》刊登太多香港以外的來稿, 以地區為限, 其實是牽涉到作家聚居的地方或出生地, 以及擴散的問題。這種地域的觀念, 忽略了原來聚居於香港的許多作家, 他們的背境同樣如此, 只不過在香港居留的日子久了, 時間把他們的地域標籤抹掉了。正如鄭樹森(1948- )在《聯合文學》月刊的“香港文學專號”前言所說: “香港文學有狹義和廣義的兩種。廣義的包括過港的、南來暫住又離港的、僅在臺灣發展的、移民外國的。但兩種之間隨著時間的流逝, 有時不免又得重新界定”[39]。當然, 歷史最後可能會告訴我們, 香港文學將匯入華文文學的大流。
  提倡各地的華文文學, 這是一種強化的手段, 給予主體一種新的感受。將過去原來是零散的, 重新組合。也許劉以鬯就是希望這種最終的整合。劉以鬯是在按照自己的信仰, 去建構一個認識的結構, 這種大同的觀念, 也是一種傳統美學觀──推崇一種不可分割和一體的觀念。
  馬漢茂(Helmut Martin, 1940-1999)在《世界中文小說選》的前言中, 擔心假如大陸最早編寫出台灣文學史的話, 而台灣又毫無異議的話, 則大陸的台灣文學史將主宰日後西方學者對台灣文學的解釋, 以及西方大眾對台灣文學的瞭解[40]。葉石濤(1925- )的《台灣文學史綱》19872月由高雄的文學界雜誌社出版, 但這部作品的首兩章, 以〈台灣文學史大綱〉為題, 在《香港文學》第4(19854)8期連續五期刊載, 似有示範性的作用。
五、小結
  八十年代以來, 人們開始關心香港文學的問題, 整理史料就成為一個非常突出的問題。要搞研究, 資料是第一步, 過去內地或香港學者研究香港文學, 已深切體會到資料不足, 致文章以偏概全的嚴重問題。翻閱這六十期的《香港文學》, 劉以鬯的確起著牽頭的作用, 且建樹良多。更重要的是, 《香港文學》的出現, 給香港在世界華文文壇上確立了她應有的地位。只有在歷史中, 我們才能發現香港的文學, 才能理解當前香港文學所處的狀況。劉以鬯的精神和實踐是緊密結合著的。《香港文學》立足於香港, 為香港文學發言, 它跟社會、政府和大專院校的文學活動接軌, 尤其難得。林融曾說過, 在某種意義上講, 香港新文學史, 實際上主要是香港文藝刊物和報紙文藝副刊歷史的分析和綜合[41], 在這個世紀之交, 《香港文學》已成為香港文學史一筆豐厚的資產。

"Writing History for Hong Kong Literature: Analyzing Xianggang wenxue in the 1980s" (給香港文學寫史──論八十年代的《香港文學》), Hong Kong Literature Monthly (香港文學), No. 181 (January 2000), pp.14-22; in Chu Yiu-wai and Pak Wan-hoi ed., Literary Phenomena of Hong Kong in the Eighties (香港八十年代文學現象), Vol. 1 (Taipei: Xuesheng shuju, March 2000), pp. 237-272.

《文壇》在香港文學史上之地位

一、引言
《文壇》雜誌是李金髮(1900-1976)[1]於廣東曲江創辦的一份刊物(19407)[2], 編輯委員包括仇章(?-1953)[3]、盧森(盧法威, 1911-1982)[4]、陳子殷、胡春冰[5], 後遷至廣州。據該刊物的資料所顯示, 該刊自61(19503)開始在香港復刊, 直至346(19741)結束, 從未脫期。對於這份刊物如何能在香港維持了約二十四年的時間, 以及其間所經歷的變化, 筆者甚感興趣。《文壇》雜誌, 對香港的文壇應有一定貢獻, 但似乎沒有引起評論家的注意, 故筆者盼能作一補白。這篇文章屬史料的鋪述, 將以所見的有限文字材料為據, 盡可能以《文壇》雜誌上所見的資料來構築它的面貌, 希望從中確立《文壇》在它的讀者和作者群中的地位。
二、盧森來港前的生活和著述
盧森於1936年離開家鄉汕頭, 經香港至廣州, 認識當時《時代文藝》主編謝壽南(字耀生, 號天放, 死於肺病), 初以寫稿維生, 並獲得他的推薦, 為《時代文藝》和《廣州日報》副刊寫稿。廣州淪陷前回鄉, 從事教學, 當過訓育主任[6], 又在潮汕的《前鋒文藝》月刊當主編[7]1939年應謝壽南(第四戰區政治部《陣中日報》社長)的邀請, 便辭去鄉間教席, 往韶關任職。當時《陣中日報》的編校人員, 有蔡逢甲(1909- )[8]、湯仲光、葉秉球、張國雄等人為編校人員, 饒沙鷗為中校總編輯。1940年任戰地記者, 往樂昌、坪石、衡陽、長沙一帶勞軍, 又往桂林、柳州等地, 經數月才返韶關。其後戰區遷往柳州, 盧森亦轉到粵省文化會工作, 並開始主編《文壇》。1942年秋, 盧森跟梁青藍、仇章在“廣東戰時省會(地點在曲江)廣東省文化運動委員會”共事, 曾寫很多戰地通訊稿, 在香港的《星島日報》和《國民日報》刊登[9]。盧森的工作, 其中之一為“理協救濟港澳文化新聞難胞”[10]。日本投降後, 194510月返廣州, 除編輯《文壇》外, 更兼《嶺南日報》和《廣東日報》編務[11]1946年曾於廣州某訓團工作, 並兼任一大報的副刊編輯[12]。關於這段時期, 盧森有這樣的自述: “我自執筆寫作(那時我沒有鋼筆, 那筆桿就是用竹製的。)到從事新聞記者的採訪, 再到用剪刀香糊做編輯, (當時用的香糊掃, 也是小竹桿一頭敲爛的。)及後再進入宣傳機關, 管理全省新聞登記審核工作, 從抗戰到復員, 由縮編至自動辭職, 最後做民國卅七年粵省主席的掛名參議員……”[13]
  盧森自述個人的寫作生涯: “我的寫作歷程是由學寫新詩到散文, 再從習作小說到劇本, 而到今天塗抹難登大雅之堂的雜文, 詩集也曾出版四本”[14]。在曲江的時候, 1940, 盧森曾和丁平(1912- )一起組織過“詩建設社”, 跟陳蓉子、李若川(?-1959)、劉夜曲、揚子江、影痕、沈旭步等人搞過詩展和朗誦會等活動[15]。盧森出版過詩集《日月重光》、《療》(廣州: 詩時代出版社)[16]、《夜明表》、《倦鳥之歌》, 出版過散文集《黑與光》, 短篇小說集《朝暾》(廣州: 文海出版社)[17], 長篇小說集《雙燕箋》。至於未發表的有約兩千餘行的長詩《青春之歌》, 和《拾到的生命》[18]。移居香港以後, 盧森似乎沒有甚麼著述, 在編後話中偶然會看到一點, 如散文詩〈駝隊之歌〉(191, 19612, 111), 至於在香港出版的《長夜》[19], 那是廣州時候的作品。
  《長夜》為四幕悲劇, 是盧森在廣州復員後寫下的, 該四幕分別為〈合同〉、〈湖畔〉、〈林中〉和〈長夜〉。第二幕〈湖畔〉曾在惠州中學演出[20]。《長夜》是否仍有孤本, 不得而知, 176期中的評論和評介文章中, 有相當的引錄, 可窺一豹。北野, 莊柳田和凌麥思在175期的評介文章中, 都分別指出“詩人讀之, 猶如一首新的長詩, 詩的小說”; “盧森兄畢竟是一位詩人, 他的表現手法完全是一位詩人的手法……「長夜」的對白, 我一直覺得盧森兄以詩人的情懷來處理, 好處只是提供讀者以文字的欣賞, 而忽略了一個劇本上演的可能性”; “當作一個劇本來看, 這個作品的成功所在與其形式是不十分符合的……作者筆觸的俏皮、流暢如一泓清秋水的氣質, 給讀者帶來詩的氣息, 每一句綿長的道白, 都好像是一段精巧玲瓏的散文”; “雖然你沒有沿用舞台一般的方式而寫/如果能上舞台/既使以詩劇而享名的莎翁/也該為你的創作而感震驚”[21]。縱觀四位評者的筆調, 似乎都不把《長夜》視之為獨幕劇來討論。到176, 也有四篇評介的文字。“上面提過, 它有著滿含詩意的文字, 是一點也沒有誇張的。我們看它時, 感覺得像看一篇韻味巂美而又遒勁有力的散文詩”; “也許作者立心創作詩劇, 把人物盡量「詩化」”; “我認為長夜是詩劇, 對白中盡是詩, 詩成為劇中人的「舞台語」”; “先生由於是詩人, 所以詞句非常洗鍊, 幾首插詩也是佳作”[22]
  羅熒和一城的評論和評介, 都觸及了劇本內容中有關廣州的文化界和出版界在復員後的種種黑暗, 以及辦純文藝刊物的困難, 且認為當時的香港文壇, 跟廣州的過去, 也是五十步和百步之間。
三、《文壇》的三個十年
  第二期《文壇》由盧森接辦, 他當年29[23], 而盧森曾把它喻為“棄嬰”[24]。這個時候出版的《文壇》, 盧森說: “當時每兩月出版一次, 且版本還是廿四開紙型, 我節衣縮食, 眠乾睡濕, 因敵人時向粵北侵擾, 隨著機關一時到南雄, 一會又疏散到連縣, 所以一年也出不到四期; 總計在韶關四年, 只出了十二期, ──後兩期才改為十六開大本”[25]。抗戰期間, 第十三期因送檢遭扣, 無法出版, 後因戰事停刊了兩年, 1945年抗戰勝利後, 得陳蓉子出資, 在廣州漢民北路某處覓得社址, 從第十三期開始再辦, 出版了六十期後, 即遷離廣州。大陸政權易手後, 盧森也南下香港, 該刊並於19503月復刊[26], 定名“春季號”, 而這一期的稿全部是從廣州帶來的[27]。《文壇》出版之初, 印刷用的紙章是南雄玉扣紙, 甚難有新聞紙可用[28], 故大抵早期的《文壇》已無法保存了[29]
有關創辦《文壇》的源起, 盧森在132期的編後話〈過了一年又一年〉中告訴我們: “在當初目的只是為了反侵略, 為了抗戰建國; 及後為中華民族的文化發揚光大, 為申張天地間的正義與自由, 由於本刊的立場堅定, 目標正確, 一直就得到廣大的讀者支持; 就是在此間七年以來, 為文藝而文藝的苦鬥, 成為海外華僑青年作家與讀友的心靈燈塔, 也非始料所及”[30]。在187期編後話〈我先「天下」憂與樂〉, 盧森曾將文壇發展分成三個時期: 抗戰, 復員, 以及流亡[31]
  《文壇》在香港復刊後, 它的社址最先應在沙田某處, 後於1955年春初遷至九龍汝州街六十二號三樓[32], 19602月中遷旺角彌敦道平安大樓十五樓五號[33]。《文壇》126(19559)是向香港政府註冊後出版的第一期[34]。在〈文壇出版三十年〉, 盧森對於辦了三十年的文壇不無感慨地說:
本刊在這三十年來, 第一個十年是在國內出版, 因為全民抗日, 戰禍頻仍, 憂患餘生, 備嘗艱苦……一九四九年共軍已渡過了長江……為下嚮往自由於是背井離鄉闖香港這個「珍珠島」……重振旗鼓, 「文壇」又如片片祥雲再和海內外的讀者群見面……然後再到了最近十幾年來, 因為反攻復國的希望有如望梅止喝, 海外各地的僑胞為了下一代的兒女適應當地環境的謀生智識與技能, 漸漸覺得精通中文是居於次要的地位……下一代的新讀者愈來愈少, 銷路也正比例地愈難支持了[35]
《文壇》共計出版了三十多年, 在香港出版的時期, 基本風格沒多大轉變, 即使到後期表示會因應年青一代的口味而改變編排[36], 也只是在欄目上作點變化, 多添加點來信或廣告。原來封面用道林紙三色印刷, 311(19711)開始改用柯式封面, 這算是追上時代的改革, 但盧森仍說那是迫於形勢, 而該期定價較原來的一元二角上調了三角[37]
  盧森在廣州時曾出版過《文壇》第一輯叢書, 共四種: 《芙蓉山下》、《生命的創作》、《夜漫漫》和《鬼屋人》[38]19541月又決定出版第二、三輯的叢書, 該兩輯叢書目錄如下:

第二輯叢書(預告)

郢悱《英雄淚》
(長篇小說集)
郭嘉《陽光下的戀人》
(短篇小說集)
魯森《雙燕箋》
(長篇小說集)
安瀾《褪色的詩篇》
(短篇小說集)
碧原《相思曲》
(中篇小說集)
王璞《女伶》
(中短篇小說集)
金濤《幸福的鏡子》
(中篇小說集)
李勵文《湖畔草》
(散文集)
莫若英《夕陽紅遍烏鴉巢》
(短篇小說集)
梁青藍《靈思扎話》
(散文集)
張洗塵《十字架前的悲劇》
(短篇小說集)
李若川《湖呢?海呢?》
(新詩集)

第三輯叢書(預告)

雪倫《理想的追求者》
(長篇小說)
文菁《愛的日記》
(短篇小說集)
黎黑白《謠言成了事實》
(中篇小說)
楊士衡《生活圈外》
(短篇小說集)
菁蕙《靈魂的哭泣》
(中篇小說)
沈望《春天是我們的》
(小說散文集)
李若川《投宿的人》
(短篇小說集)
李羅昔《幾度夕陽紅》
(電影劇本)
張亮《荔子開花的時候》
(短篇小說集)
常青《生命的耕耘》
(散文集)
弓魚《靈魂的責罰》
(短篇小說集)
歌力《青春的悲歌》
(新詩集)



在廣告頁上, 第二輯的書目都附上說明的文字。這十二本叢書結果在一年內全部出版, 其後再多出二種, 即黃崖的《一顆星的隕落》和岳通的《野火集》, 共十四種。第三輯則未見出版。
四、《文壇》的銷量和經濟狀況
  《文壇》在香港經營的首兩年, 按盧森所述, 基本上是虧損的[39]。當時的文壇, 有相當的刊物是接受美援支持出版的。如果盧森是倚靠個人和銷售量來支撐刊物出版的話, 它的位置就相當突出。《文壇》跟其他接受經濟支援的刊物競爭讀者, 而這些接受經援的刊物都先後結束, 這是客觀事實。
  關於接受外來的經濟援助, 盧森曾透露是挺堅持己見的, 情願雜誌內部的事權統一。該篇文章對當時的“美援”亦略有批評, 雖然他認同須有經濟上的援助, 卻認為負責發放的機構卻無合理的分配, 並指出“美援”所支持的書刊, 沒有讀者群作為基礎。接濟斷絕, 刊物即無疾而終[40]。到133期的編後話〈希望不是空言〉, 就更直接地說: “我常常想, 不論任何一種雜誌, 報紙, 有後台老板支持亦可, 領津貼來延續亦可, 最重要的, 還是不要永遠做藤科植物, 應效懸崖峭壁上屹立的蒼松, 如果一個文人或做一種刊物的編輯, 他的著作, 他辦的刊物, 出版後全部給人照價收買, 而收買後全部火化, 雖然得到了厚利, 生活過得很好, 我想這種文儈的人生是毫無意義的!”[41]
沒證據顯示《文壇》曾接受過美元援助, 但《文壇》在香港復刊, 曾經得到張劍文的幫助。《文壇》在香港復刊後, 除編後話外, 盧森只發過三數篇作品, 而第91期即有一首〈友情交響曲〉, 筆名“洪成”。茲引錄如下: “感謝你給我全不計較酬報的奉獻/感謝你穠艷的花卉移植到我底心園/使我重振自信的旗鼓再健步邁進/使我生命與事業又欣逢第二個春”[42], 另外, 作者又自註在廣州復刊時得陳子蓉先生的幫助; 第二輯《文壇》叢書也是得到張劍文的資助才得以出版。
  另外, 一個現象是盧森當時的經營方式, 是採用徵求“長期榮譽定戶”的方式, 又或“週年紀念訂戶”, 甚至是出版“文壇叢書”時以招股方式, 每股五十元, 徵募一萬元, 集腋成裘。這些方式, 都是有利於維繫一批長期的訂戶/讀者。至於反應方面, 似乎是出奇地好, 尤其是散落在各地的華僑, 對之似乎非常熱心, 93期公布消息以後, 97期和100期封底所公布的名單顯示, 原徵募的二百股, 只餘下十五股之數。
  然而, 《文壇》最初在香港復刊時的情況, 在經營方面, 的確是困難的, 原因是“敵方的書店不售賣, 敵方的宣傳喉舌不斷為文攻擊”[43]。盧森明白香港的讀者有限, 故認為“必須發展至世界各地, 而海外廣大的華僑才是主要對象”[44], 他又定下長期榮譽定戶的辦法, 只須一次付清四年的費用, 即可永久寄贈, 雖然後來不得已仍要加收費用。假如那些短壽的刊物, 是因為缺乏讀者群的話, 盧森的經營方式就是絕對正確的。試比較該雜誌復刊初期封面內頁和後期封面內頁的出版資料, 便可以知道擴大了不少銷售點, 它的版權頁上, 各地區的代理不斷增加, 假如代理是以利潤為依歸, 這個銷售現象即反映該刊有一定的讀者群捧場。文壇能給讀者提供一些合適的作品。
五、《文壇》的編輯宗旨和方針
  盧森認為辦物要有好編輯, 好作家, 好印刷所, 好代理商, 最後最重要的是好讀者。對於讀者, 在編後話〈芻蕘之見談刊物〉中, 他連續說了三遍“要忠誠對待讀者”。他的意見如下: 必須立定宗旨, 絕不能以讀者的要求放在第一位, 過份迎合只等於“溺愛”。至於讀者的類型, 他列出四類: 家庭婦女、世故的讀者、大專學院學生、知識青年[45]。《文壇》在香港能夠站住了二十多年, 原因可能如200期筆談中的一些讀者的嘉言所云: “不斷充實內容, 並從讀者中培養作者, 使刊物擁有大量的生力軍與後備軍”, 以及“文壇素來不以大言驚人, 花巧媚世, 或高舉什麼主義, 派流的皇皇大纛來宣示其權性”[46]
  盧森曾謙稱《文壇》上刊登的文章水準不高, 在這份刊物的定位上, 他沒有要求要達到高級知識分子所要求的水平, 原因很簡單, 他要負擔各項開支和費用, 每期必須銷四千份以上, 但從沒刊登過“荒誕的武俠小說”和“潘金蓮做包租婆”之類的黃色小說[47]。盧森說: “創一間較完善的中文中字學, 辦一種純正的「青年園地」的刊物並不可恥, 可恥是欲創辦專上學院而藏污納垢, 發刊「前衛文學」東抄西襲”[48]。盧森不止一次將辦刊物比喻為辦一所中等學校, 而他的讀者對象是中上學校學生和社會上一般愛好文藝的青年男女, 祇希望《文壇》能作為一般讀者、學生們課餘的國文補助讀物, 在社會上謀生的青年可以作為陶冶身心的益智良友, 他從來沒要求《文壇》作為研究生的讀物, 也沒想過要它作為大學教授的講義[49]。盧森要的, “不是專家, 而是中上學校學生及海內外一般愛好文藝的青年, 辦到給他們可師可友(成熟的友)[50]。盧森亦曾自詡《文壇》在極艱苦困難中, 能夠循序漸進, 像一間作家養成所, 發掘新作者, 培養新作家, 刊登洋溢時代感的優秀佳作, 因而得到海內外的男女讀友讚譽, 互相推介不斷地增進與擴展, 而那就是他編輯方針正確的明證[51]
  盧森曾引過一段人家對《文壇》的讚譽, 該文見《祖國周刊》336, 題為〈香港文壇一瞥〉, 署名“森然”。引文如下:
目前香港自由文化界有三個純文藝的刊物: 一個是筆會所辦的「文學世界」……所發的東西多半是筆會會員的作品。內容雖不錯, 可是容納的作品太狹……其次是盧森主編的文壇月刊……目前的主編盧森先生, 以一人之力支撐一個刊物, 並且做到自給自足, 他那踏實苦幹的精神, 與幾年來辛勤的成就, 每一與朋友談起, 就相互贊歎不止。但是無可否認, 文壇因為取稿較寬, 作品水準不齊, 其中有不少好東西, 也有初學乍練的嫩貨色。大概因此之故, 該刊在培養新作家上收穫獨多……此外「文藝新潮」本是一種水準很高的刊物, 可是未能定期出版, 非常可惜[52]
假如當時的純文藝雜誌只有這數份刊物能夠維持的話, 新人的作品, 除投稿除報章外, 《文壇》就應是唯一的選擇[53]
  給《文壇》投稿的作者所屬地區的問題, 盧森在〈別把玻璃充鑽石〉中有一些說明: “過去十年, 本刊除了極少數的台灣作者如饒沙鷗, 歐陽惕, 叔孫予, 帆影, 朱星鶴, 蔡文甫等撰稿之外, 十之八九還是香港作者的天地, 但是從最近五六年來, 本港的逐漸減退, 而台灣的卻與年俱增, 幾乎比數是到了相反的程度”[54], 該文最後更希望不要步帝昺投海的後塵。
  盧森所辦的這份刊物, 能夠維持, 大概是因為他把《文壇》定為普通的刊物, 不會搞甚麼現代詩或意識流之類的作品, 盧森是掌握到當時的環境和也許是大眾的口味, 要搞水準很高的文藝刊物, 稿源和銷路是最大的問題。從一份雜誌的生命周期來看, 《文壇》的確可以傲視香港的文壇。265期的編後話〈謹致衷心的謝語〉, 有一段話如下:
前些時曾有一批青年辦「黃河文藝」, 後來內部鬧意見, 分為兩派各辦同名的刊物發行, 為文互相政擊, 曾幾何時, 爭勝的也只辦四五期便夭折了。近二三年來創辦了好幾種文藝刊物, 如「華僑文藝」, 「海光文藝」, 都站不住腳先後塌台了, 甚至香港筆會所辦的會刊「文學世界」也早已成了出版史上的名詞。至若「文藝新潮」, 「新思潮」, 「好望角」等, 早墓木已拱, 骨頭也可以敲鼓了[55]
盧森並不是驕傲, 只是說出了文壇的實際情況。
六、盧森的文學趣味
盧森深信文藝那股潛移默化的力量, 所以要求自己為讀者建立“精神堡壘”和“靈魂燈塔”。他認為《文壇》上的作者, 以真實的情感和向善的良心, 寫出了美化人生的作品。這些作品能使失望的人重拾信心, 徬徨的人尋到正確的路向, 消極的人再奠奮鬥的意志; 至於驕奢淫佚的人會痛改前非, 恃勢逞強的人會知所歛跡, 為非作歹的人會革面洗心[56]
  盧森對於西洋文學, 並不抗拒。他說過: “「文壇」負有新文藝繼往開來的使命, 雖暫不刊登譯稿, 惟對於受西洋文學影響, 經過消化, 融會貫通, 別出心裁的創作, 我們還是非常歡迎的。”至於這篇受盧森歡迎的作品, 是指盧因的作品, 盧森認為他的作品帶有法國現代派作家的情調[57]。盧森也喜歡力匡和齊桓的作品, 但對於武俠小說和晦澀的現代詩, 是較為抗拒的[58]。儘管慕容羽軍的那篇論武俠小說的文章能在《文壇》上刊登[59], 但並不表示盧森本人對武俠小說的認同, 在盧森家裡的一次新年聚會上, 就有一個結論: 本刊作者不寫武俠小說[60]。此外, 盧森甚少對文藝有批評, 212期的編後話〈我對現代詩的看法〉, 算是寫得較多了。他譏評當時太多無師自通的所謂現代詩人, 並不是甚麼留英美法的學士, 而只是在英文書院或中文中學讀書的學生[61]
  盧森的《文壇》, 徵求稿件中有要求作品能“喚起民族意識, 宣揚民主思想”, 原因是要使流落海外的僑胞仍能時時猛省, 身在江湖, 心存魏闕[62]。《文壇》能夠立足香港, 且經歷了二十多年, 自有它的可取之處。盧森在編後話〈別把玻璃充鑽石〉中說:
我辦文壇, 立志為文藝而獻身, 所選編的作品必須與文藝有密切關係的, 過去偵探小說風行一時, 本刊絕不徵求閉門造車的大家作品, 登載偵文, 探文; 十年來武俠小說又大行其道, 本誌亦不邀約面向壁虛構的名家寫稿, 辦成武壇、俠壇。今日港九的青年逞勇鬥恨狠, 無數歹徒打家劫舍, 追究根源, 或多或少都是偵探小說, 武俠影片所種下的禍根[63]
當然, 《文壇》曾刊過一些近乎偵探味道的小說, 結果有讀者來函問詢, 盧森在編後話中即以巧合和這些作品具藝術修養作覆。
文壇在港九復刊二十餘年來, 對社會, 對讀者, 良好的影響, 當然是微乎其微; 但是絕不會有含有任何毒素, 不消極, 不頹廢, 只是不斷地薰陶讀者向真善美的心, 灌輸藝術文學部門正統的智識, 雖然不趨時髦, 不重浮華, 不為最前進, 站在時代尖端的青年男女所狂愛, 但仍擁有謙謙君子, 認真向文藝研鑽的文人學士所歡喜閱讀[64]
  有一點頗值得注意, 《文壇》的讀者對象, 有一部分是當時寄居香港以外地區的華僑, 它好像負著一個使命, 就是讓海外的中國人, 能夠有機會多閱讀一些本國的中文讀物。碧原在他的一篇記聞中有如下的慨嘆:
本來, 這些誨淫的書籍畫報, 對我們華僑青年戕害實在甚大, , 這是外國的地方, 負責風化或者文化的官員, 對中文是「目不識的」, 而且, 對他們的國民並無任何損害, 所損害的, 只有你們的僑胞, 所以根本沒「查」也沒有「禁」, 而作為華僑的官方負責人和華僑自己的社團對此又熟視無睹, 於是, 便一任其大行其道, 這與賭博及吸毒, 成為我們華僑自處的三大害[65]
至於盧森, 他也有同樣慨嘆海外的華僑, 為謀生而放棄入讀中文學校, 憂慮中文報章日後凋零[66]
七、《文壇》在香港文壇的地位
  《文壇》的地位, 很難處理, 但有趣的是, 盧森強調《文壇》是“出版十三年東南亞唯一純文藝雜誌”[67], “東南亞唯一的純文藝”, 而對於海外的讀友, 認為特別值得重視[68]。盧森自認是僑民, 《文壇》也就成為一份華僑雜誌[69]。當時的香港文壇, 在部分文化人的心目中, 即以香港為一海外的文壇中心, 跟當時的星洲、馬來亞、泰國、菲律賓和北婆羅洲並列[70]195611月號的編後記中, 盧森告訴我們該雜誌在香港的訂戶始終無法增加, “再據發行部統計的數字, 本刊的定戶以加拿大, 美國為首, 次為東南斐及美洲; 批銷則以東南亞為最, 菲律濱亦逐漸增加, 獨有馬來亞各屬, 較諸上列各區則望塵莫及”[71]
  又盧森曾經替海外華僑組織和文化團體編印書刊, 在香港印刷, 然後寄回原地的, 不下十家[72]。一是南斐約堡業餘文藝社, 印刷《好望角》, 但只印了兩期即停刊, 另一是替美國加州Borstow埠的僑青文藝社編印《僑青文集》, 資料所見, 出版了三期[73]
  對於時人對《文壇》的批評, 何政清[74]曾先後兩次撰文辯護, 一篇署名“簡刑”。這篇文章著重說明《文壇》不重門面, 辦事的人少, 沒邀請名家寫稿, 也沒用交際手段討好買乖別人, 它的取稿重質不重名, 園地公開, 歡迎有才能缺少火候的新進作家, 所以屹立不倒[75]。另一篇署名鄒楓, 文章的重點是雜誌的編排技巧僅屬次要, 文章內容才是主要的[76]
106(19541)《文壇》, 盧森曾刊出一份《文壇》讀者訂戶的統計資料[77]:






地區別
基本訂戶
分配額
榮譽讀者
分配額
地區別
基本訂戶
分配額
榮譽讀者
分配額
美國
150
20
馬達加斯加島
50
5
加拿大
150
20
東南亞
100
5
非洲
100
10
馬來亞
50
5
歐洲
50
5
菲律賓
50
5
澳洲
50
5
南美及各島
30
7
毛里士
100
5
港九及澳門
100
7



其他
20
5




1000
104







假如上表的資料是無訛誤的話, 香港讀者所佔的比例, 在當時只佔十分之一。到116(195411), 封底又出現一份〈本刊海內外強有力的支柱芳名介紹〉[78]。該名單分兩類: 一、“永遠護本刊並不斷介紹定戶的讀友姓名”; 二、“一再支持本刊從未間斷的讀友姓名”。第一類再分“海外各埠”和“本港及澳門”, 分別各佔約134戶和96, 但“本港及澳門”有一千四百多人沒有具名。至於第二類, 全屬“海外各埠”, 195, 另有二百多用英文名字的沒有列出來。由此可見, 《文壇》在香港以外的地區, 有超過五百戶訂閱, 擁有固定數量的讀者群。據蔡逢甲的一篇演詞所說, 香港報紙的讀者多在香港, 但香港雜誌的讀者卻多在南洋及世界各地[79]
《文壇》曾經遇上經濟問題, 生活指數, 公營事業加價等, 於是要向長期的榮譽訂戶要求補助郵費。193(19613)即公報了五十九位補助郵費讀者的芳名。所以, 當時的海外讀者, 對《文壇》是相當支持的。
  當大陸的政權轉移以後, 像盧森這樣背境的文化人, 離開家園的, 人數不知凡幾, 但從文化或文學活動遷徙的角度來看, 卻是甚有意思的。五四以來的文學重心, 是北京和上海, 但隨著戰事此起彼落, 部分文化人輾轉南下, 香港成為他們的一個旅站。他們的背境和政治身分不盡相同, 但從事文化或文學活動的方式則一。《文壇》的政治傾向暫且不論, 但刊物上所發表的作品, 去國懷鄉, 人生哀樂的調子, 卻時有所見。當然, 以香港為出版地, 編者盧森也希望來稿能多寫一點跟香港有關的作品。

八、小結
  由於盧森喜歡在編後話“嚕叨”, 所以他給我們保留了大量的材料。文壇最初在曲江創刊, 到遷往廣州, 再到香港復刊, 這些都已成歷史。盧森從二十九歲到六十三歲, 大半生的時間都放在《文壇》上, 時代可以說賦予了盧森一個使命。
  回顧五十年代出版的《文藝新潮》和《新思潮》一類較為前衛的刊物, 它們的任務是突破當時社會上一般人對文學認知的規範, 我們絕不能懷疑它們的貢獻。至於那些推動一般社會大眾接受文藝的刊物, 同樣也不能一筆抹煞。《文壇》有固定的讀者群, 這是肯定的。六十年代, 對於色情和武俠的小說, 盧森擔當著守衛者的角色; 對於中文水平日益低落的華僑青年, 盧森又是以一個竭力拔高他們的水準的編者自居。
  筆者粗略地將香港出版《文壇》翻了一遍, 除所缺的期數外, 看到的是刊物上的作者, 基本上是來自澳門、香港、台灣, 少數來自外地的華人地區[80]。除本地的作家外, 其他的都可以說是流落香港、澳門和異地的文化人。《文壇》在香港復刊後, 的確是凝聚了一批文化人, 給當時的一批知識份子有一個可以借寫作來抒懷的機會。至於讀者, 並不限於香港人, 而外地讀者的數量更可能較香港本地的讀者要多。這說明了甚麼?中國大陸解放前後, 內地文化人已在華南活動, 香港是一個據點, 到中華民國政府遷往台灣以後, 部分離開大陸的文化人, 或滯留香港, 或放洋異域謀生, 香港作為一扇窗戶, 就成成為他們聚合的中心。《文壇》的作者和讀者, 正反映出這種組合。至於《文壇》上所發表的作品, 我還未有時間詳細地去看, 所以作品的質量方面暫不能下甚麼判斷, 但正如我所發現的, 編者盧森是把《文壇》看作一份純文藝雜誌, 而這份雜誌在東南亞和美加也有一定的讀者, 數量可能比香港還要多, 這說明了香港過去可能是一個華文雜誌出版的基地, 給世界各地的華人提供過不少的中文作品。如果這個說法是成立, 香港如何影響海外華文文學的發展, 將又是一個研究的線索。




"The Status of Wentan in the History of Hong Kong Literature" (《文壇》在香港文學史上之地位) in Hong Kong Literature: Dynamic and Diversified--Proceedings of the 1999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Hong Kong Literature (活潑紛繁的香港文學──一九九九年香港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 ed. Wai-leung Wong (Hong 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 846-8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