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23日星期四

論李伯元《中國現在記》

一、引言
  晚清時期(1849-1911), 由於政治上的需要, 小說的價值給提到很高的地位, 舊小說的晦淫誨盜和新小說的覺世覺民處於一種對立的位置。加上印刷事業的發達, 這個時期產生了為數不少的作品。其中給魯迅(1881-1936)定為“辭氣浮露, 筆無藏鋒”的“譴責小說”, 王德威(1954- )早在八十年代, 曾提出以巴赫金(Mikhail Bakhtin, 1895-1975)所的“嘉年華”(carnival)式的喧笑配合西方“鬧劇”(farce)的理論, 重新審視[1]。晚清社會與小說的研究, 亦從不缺乏[2], 但尚未見到細讀李寶嘉(1867-1906)的《中國現在記》的文章。本篇論文即筆者重新閱讀這篇小說的一點看法。小說具體內容的論述見第45, 筆者將借用吳趼人(1866-1910)對該小說的評語, 以及米列娜(Milena Doleželová-Velingerová, 1932- )情節結構的觀點, 梳理其中的內容, 分別從內容和敘事切入, 看小說如何表現晚清社會光怪陸離的現象──社會秩序的逆轉、人物的醜化, 以及道德的曖昧等。
  李寶嘉, 字伯元, 別號南亭、南亭亭長、遊戲主人、謳歌變俗人、芋香等, 江蘇武進人。按王學鈞(1950- )所編年譜, 李伯元20歲考中秀才, 補廩貢生, 堂伯父李念仔(?-1894)曾給他納捐候補, 只因李伯元無意功名, 未赴辦理手續。李伯元於1896(光緒[1875-1908]二十二年)移居上海, 開始了他的報人生涯。李伯元曾受聘為《指南報》(1896年6月6創刊, 18979月停刊)主筆, 18975月與友人創辦《遊戲報》, 19015月創辦《世界繁華報》, 1902年底曾獲保舉經濟特科, 辭不赴, 19035月商務印書館《繡像小說》半月刊創刊, 受聘為主編。李伯元的作品有《庚子國變調彈詞》、《官場現形記》、《文明小史》、《活地獄》等, 而這一篇文章要討論的, 是他的《中國現在記》。王學鈞認為李伯元主編《繡像小說》, 是他人生的一個轉折, 一方面固然是他開始跟“花界”的關係漸漸疏淡, 並開始他一生創作中最輝煌的時期, 但重要的是李伯元表現出深受“小說界革命”的影響[3]
  《中國現在記》於1904612在上海《時報》(The Eastern Times)開始連載, 直至同年1130該報第172號止, 前後共11[4], 未完。至於何以沒有續完, 不可考。這篇小說最初由阿英(錢杏, 1900-1977)發現, 但該小說發表時並無署名[5], 至於得知作者是李伯元, 主要是吳趼人在〈李伯元傳〉中, 提及李伯元曾經寫過這樣的一篇小說[6]。所以, 可以說只有一個孤證。
二、首刊《中國現在記》之《時報》
  《時報》創刊於光緒三十年四月二十九日(1904年6月12, 1939年9月1停刊)[7], 主持者為狄葆賢(字楚卿, 號平子, 別號平等閣主人, 1873-1921)[8]。這份報紙跟梁啟超(1873-1929)的關係非常密切, 據羅孝高《任公軼事》說: “其命名曰《時報》及發刊詞與體例, 皆任公所撰定”[9]。該報之發刊例共二十五項, 其中第十一項是“本報每張附印小說兩種, 或自撰, 或翻譯, 或章回, 或短篇, 以助興味而資多聞。惟小說非有益於社會者不錄”[10]。從這一點看來, 《中國現在記》在報館的主持看來, 應是一篇“有益社會”的小說。胡適(1891-1962)在〈十七年的回顧〉中, 也曾縷述過他跟這份日報的因緣, 以及他如何受該報的影響, 文中提及他曾把《時報》上許多小說詩話筆記長篇的專著都剪下來黏成小冊子, 也舉過一些小說和譯作的例子, 可惜就是沒提及《中國現在記》[11]
  在《時報》的發刊詞中, 對取名“時”, 有如下的闡釋:
《時報》何為而作也? 記曰, 君子而時中。又曰, 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故道國齊民, 莫貴於時。……與時不相應, 未有不敝焉者也。今之中國, 其高居於權要伏處山谷者, 既不知天下大勢, 謂欲抱持數千年之舊治舊學, 可以應今日之變, 則亦既情見勢絀, 蹙然如不可終日矣。[12]
這篇發刊詞還提到一些當時泰西各國如何撥亂致強的方式, 不一定適用於當時的社會。一些有志之之士, 卻又由於“常識不足, 於學理不明, 於是勢不審, 故言之不能有故, 持之不能成理。欲實行焉, 而倀倀不知所適”。所以:
今日千鈞一髮之時哉! 同人有怵於此, 爰創此報, 命之曰“時”, 於祖國國粹, 固所尊重也, 而不適於當世之務者, 束閣之。於泰西文明, 固所崇拜也, 而不應於中國之程度者, 緩置之。而於本國及世界所起之大問題, 凡關於政治學術者, 必竭同人譾識之所及, 以公平之論, 研究其是非利害, 與夫所以匡救之應付之之方策, 以獻替于於我有司而商榷於我國民。[13]
辦報者的立場, 似乎是要站於“有司”和“國民”之間, 以救國為重任。這篇發刊詞跟《中國現在記》同日首刊, 如當時的小說作者, 都抱著開啟民智的心態, 1回所談的“八股”、“剪辮”、“同胞”, 和“經濟”等問題, 就會顯得別有一番意味。
三、小說之寫作意圖
  李伯元主編《遊戲報》時, 所持的態度, 主要是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 〈論《遊戲報》之本意〉一文, 開首即用反詰: “豈真好為游戲哉? 蓋有不得已之深意存焉者也。……不得不假游戲之說, 以隱寓勸懲, 亦覺世之一道也”[14]。所以, 不應把《中國現在記》單純視作李伯元的“遊戲筆墨”, 誠然小說中也看到點點詼諧筆調的痕跡, 如馮耀祖得知中了舉人, “這時候馮耀祖正在屋裏提了一把溺壺, 要想小解, 一聽說他中了, 這一歡喜非同小可, 竟忘其所以, 一手提著溺壺, 趕到他老子面前, 順手往鍋台上一放, 一手向地下去拉他老子”[15]。主編《繡像小說》的時候, 基本上已改變過來, 在〈編印《繡像小說》緣起〉一文中, 開首即遽下斷語: “歐美化民, 多由小說; 榑桑崛起, 推波助瀾”, “或對人群積弊而下砭, 或為國家之危險而立鑒, 揆其立意, 無一非裨國利民……于是糾合同志, 首輯此編……藉思開化夫下愚, 遑計貽譏于大雅”[16]。這不啻是嚮應梁啟超的小說界革命。“下砭”和“立鑒”, 都隱含教化意圖。
  《時報》乙巳(1905)五月二十七日六月初八的論文, 題為〈論小說與社會之關係〉:
其一, 當補助我社會智識上之缺乏。夫我社會所以沉滯而不進者, 以科學上之智識, 未足故也; 以物質上之智識, 未有經驗故也。因之而安于固陋, 入于迷信者, 大半以此。若提倡小說者, 而能含科學之思想, 物質之經驗, 是則我社會之師也, 我社會之受其益者當不淺。雖然, 尤有一事。我社會之所以衰弱而無力者, 以國家思想之薄弱也。以己與國無關, 國家與己無與也, 故一聽其腐敗滅亡而無所顧。若提倡小說者, 而能啟發國家之思想, 振作國家之精神, 是亦我社會之指導者也, 我社會之受其益, 亦必不淺。我社會智識之缺乏, 雖不一端, 而今日所最宜補助者, 莫如斯二者。[17]
由此可見《時報》主事者視小說為社會之補益。
  小說的寫作動機, 閱讀或講述對象, 是我們不得不考慮的。在小說的“楔子”中, 敘述者謂:
過去之中國, 既不敢存鄙棄之心; 未來之中國, 亦豈絕無期望之念。但是窮而在下, 權不我操。雖抱著撥亂反正之心, 與那論世知人之識, 也不過空口說白話, 誰來睬我? 誰來理我? 則何如消除世慮, 愛惜精神, 每逢酒後茶餘, 閑暇無事, 走到瓜棚底下, 與二三村老, 指天畫地, 說古論今, 把我生平耳所聞, 目所見, 世路上怪怪奇奇之事, 一一說與他們知道。他們雖是鄉愚, 久而久之, 亦漸漸的心領神會, 都道原來現在的事, 不過如此。我又怕事情多了, 容易忘記, 幸而在下還認得幾個字, 于是又一一的筆之于書, 以為將來消遣之助。咳, 雖如此說, 古今來稗官野史, 很有些與人心世道息息相通, 在下又何敢妄自菲薄。佛說云: “欲知來世因, 今生作者是”。這便是做書人的微旨了。(《中國現在記》, 1)
這篇開場白, 跟上文所引《時報》的發刊詞中所提及“時”的問題, 即放眼現在, 互相闡明。“現在”的想法, 是狄葆賢的一個創新觀念, 他十分推崇梁啟超的小說觀, 且曾作如下五個有關小說特徵之補述:
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 亦有說乎? : 彼其二種德、四種力, 足以支配人道左右群治者, 時賢既言之矣; 至以文學之眼觀察之, 則其妙諦, 猶不止此。凡文章常有兩種對待之性質, 苟得其一而善用之, 則皆可以成佳文。何謂對待之性質? 一曰簡與繁對待, 二曰古與今對待, 三曰蓄與洩對待, 四曰雅與俗對待, 五曰實與虛對待。而兩者往往不可得兼。于前五端既用其一, 則不可不兼用其餘四, 于後五端亦然。而所謂良小說者, 即稟後五端之菁英以鳴于文壇者也。[18]
“二種德四種力”即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19]所提出的論點, 其中“古與今對待”的觀點, 狄葆賢在下文解釋時說:
時有三界, 曰過去, 曰現在, 曰未來。人之能游魂想于未來界者, 必其腦力至敏者也; 能游魂想于過去界者, 亦必其腦力甚強者也。故有第一等悟性乃樂未來, 有第一等記性乃樂過去。若夫尋常人, 則皆住現在、受現在、感現在、識現在、想現在、行現在、樂現在者也。故以過去、未來導人, 不如以現在導人。佛之所以現種種身說法, 為此而已。[20]
這裡所錄的大段文字, 不啻是解釋《中國現在記》這篇小說之所以存在的另一個重要註腳。將小說的“楔子”和這篇文章並讀, 我們大概也得認同作者彷彿就是按照狄葆賢之小說論來演述, 換句話說, 即從理論到執筆為文的一種試驗。“故以過去、未來導人, 不如以現在導人”, 這正是小說寫作的動機所在。梁啟超曾指出: “今試觀我中國, 朝野上下, 其所謂秩序者安在乎? 望其官府, 則魑魅罔兩所出沒, 黑暗詭僻, 無復人道也; 察其民間, 則盜賊之藪, 貪詐之府, 與野蠻時代未立政府者, 無以異也”[21]。尋常百姓, 或者一般鄉愚, 對於政治學術、是非利害、救國方策, 又怎會有甚麼反應? 小說也成為不二法門。
四、慨夫社會之同流合污不知進化
  吳趼人在〈李伯元傳〉中曾提及有關李伯元創作各篇小說的梗概。“憂夫婦孺之夢夢不知時事也, 撰為《庚子國變調彈詞》, 惡夫仕途之鬼蜮百出也, 撰為《官場現形記》, 慨夫社會之同流合污不知進化也, 撰為《中國現在記》, 及《文明小史》《活地獄》等書, 每一脫稿, 莫不受世人之歡迎, 坊賈甚有以他人所撰之小說, 假君名以出版者, 其見重於社會可想矣”[22]。文中“慨夫社會之同流合污不知進化也”, 一方面固然是吳沃堯對《中國現在記》之讀後感, 但另一方面也可以作為我們重讀這篇小說的一個視點──如何“慨夫社會之同流合污不知進化”?
  “同流合污”一項, 在小說中最明顯不過的例子, 自然是晚清的官場。可作對比的是, 供職京師的和外任的官員。首先是各級官員的貪賄(冰敬、炭敬[23]、門生贄見)、捐官、捐升等。官員外任, 地方官員總會送錢, 如第3回黃仲文自以為當了欽差, 向藩台指頤氣使, 最後辭行時撫台只送他二十四兩銀子作程儀, 加上在省的各級官員所送的錢, 只收得二三百兩銀子; 11回安尊榮快要卸任太平府, 便藉詞託人向縣老爺張長懋借三千兩銀子, 當中出了誤會, 最後各人因怕開罪這位撫台的紅人, 也得送他一千兩銀子。
  敘述者借衛得勝透露出一般當官者的心態: “千里為官只為財”(《中國現在記》, 12)。衛得勝是武官, 能帶營頭, 即可以吞吃兵餉, 但寫得更具體的是第8, 有關治河的時候如何偷工減料。一是在那些栓在樁上的繩子下手, 方法是裡邊用舊麻, 只外邊用新麻, 但開支卻全用新繩子的價錢, 另一是在買土下手, 分“車子土”和“現錢土”兩種, 原來是一車土發一根簽子, 但每車土多發一兩, 當委員的便可均分多報的工錢, 這叫做“車子土”。“現錢土”是當河工要“緊合龍”的時候, 任何人都可推土, 錢全是解開了串, 放在簸籮裡, 委員收土後便抓錢給推土的人, 但他們可以作弊, 把應放在簸籮裡的部分錢收下。當然, 更甚的是故意在堤上挖洞, 當水勢盛時即缺堤, 要修築工事, 委員又可賺錢混飯。第9, 那位候補縣丞黃元吉為求獲得知府紐樹德保舉辦河工, 於是使計把史培在河工上所貪得的錢充公, 史培是河工夫頭, 錢充公了, 自然要得另想法子生活, 唯一的法子就是再去挖河堤, 也就正中他的下懷。第10回寫山東河工的積弊, 便派了刑部左侍郎文大人去查辦, 這位文大人起初也鐵面無私似的, 說要在“工上”設行轅, 督率防堵, 實際是“開弓不放箭的辦法”, 目的也是要詐錢。但撫台早已把七萬兩銀子匯到京城一家店號, 再由該店號發電報給文文人確認。
  “社會不知進化”, 是吳趼人所提出來的另一觀點。1901年清政府跟英美法德日等十一國公使簽訂“辛丑條約”後, 即頒布新政詔書, 如改科舉、廢書院、派遣留學生等。這些支節, 在小說的首數回都有反映, 開端即充滿新舊意識的對比, 如新式“學堂”與舊有的“書院”制。另有關朱紫桂的每一個情節, 則共同塑出一個新舊過度之間的悲劇角色, 小說中有關之情節可點列如下:
1.        「救亡圖存」大抵是清末的國情, 讀者在小說的第1回所讀到的, 是侍郎朱紫桂【朱子貴】[24]如何抗拒新事物, 首先是朱紫桂最初之所以得意於官場, 全賴生平的兩種學問, 一是做八股文章, 另一是擅於楷書, 但對公事卻不求甚解, 結果遭革職解任。
2.        朱紫桂與勞二瘸子之間的對話, 關於「同胞」的稱謂和「經濟」問題, 表現舊式文人處那個時代的無知, 他們所盼望的仍是希望靠立言而「俎豆名山」。
3.        「辮」是一種清政府惡行的一種象徵, 在朱紫桂和勞薪【老新】二人的對話中, 已大膽地道出何以清人入關的時候, 要強迫漢人薙髮留辮, 所以「剪辮」實象徵著對清政府對漢族壓迫的一種反抗[25]。但朱侍郎仍迷戀於在他心目中的「天朝服制」, 剪辮子就是當外國奸細, 獎勵出洋學生是養癰為患。
4.        禮部議覆核減鄉會試中額, 朱紫桂即馬上與他的門生御史胡信言上摺子, 預備爭回科舉[26]。朝廷收到摺子後, 原是要駁回的, 幸軍機大臣施守球【施守舊】中堂極力挽回。施中堂原是朱侍郎中進士的座師, 同樣反對新政(諸如練兵, 開學堂, 興商務等)
5.        朱侍郎生平最恨外國的東西, 結果是不穿洋布, 不點洋燈, 不坐鐵路、輪船, 不看外國大夫, 不用電報, 自己的孩子因讀《官商快覽》, 結果也捱了他的打。
小說中人物的對話, 是敘述者在不斷給小說製造意義。敘述者則要負責提供許多小說情景所需要的信息。朱紫桂的諧音, 以“朱子”為貴, 跟這個角色也是吻合的, 宋儒朱熹、科舉考試、八股文、舊式課程等原素或信息, 都可以加諸這個人物身上。人物姓名的虛構, 其實已預示小說中人物所擔當的角色。
  當然, 對於舊學, 小說中的敘述者, 也不是一概否斥的。那位黃仲文在第3回再出場時, 跟浙江巡撫田紹芬一輪議論, 後嚷著要把《四書》《五經》燒掉, 敘述者即借田紹芬的回應, 指出黃仲文所資引證的話, 都來自經書, 極盡揶揄。但即使是提倡新學, 如為不學無術之流, 敘述者也是有意見的, 如第10, 白盡忠被議革職後, 四處遊玩, 途經杭州的平山堂, 在那兒遇見“算學堂”的教習何志雲。那位教算學的人, 就是為敘述者所不滿一個例子。
五、小說情節的線性發展
  這篇小說, 據米列娜在〈晚清小說情節結構的類型學〉一文中所論[27], 應屬線型的敘事模式。在這種格式的行文中, 各自獨立的小說母題由人物的行動連接著, 而旅行和追求事業或伴侶則是“線”的推動力。本篇共十二回的小說, 發展的線索可點列如下:
1.        首三回主要以朱侍郎為核心的故事, 講的主要都是守舊人物, 因罷官回鄉, 途中拜訪撫台田紹芬, 引出黃仲文的故事。
2.        4回開始即交待了他已作古, 便把故事轉到他原籍紹興府某富戶的故事。第45, 講的是馮耀祖連捷進士, 「簽掣」湖北, 陷入湯盤新的詭計。
3.        6回交待胡安邦原應出任黃梅縣令, 但馮耀祖捷足先登, 但終於因馮耀祖被卸任而獲委署, 並由於一宗鄉民狀告, 帶出了畢珠為著急邀功, 把局裡辦文案的董鳳書所提有關財政的提議(把凡使用鷹洋按價九折扣算, 以增龍洋的流通量和提高龍洋身價), 據為己有, 並向上級獻策。但由於畢珠把「鷹洋」誤作「英國」的銀元, 發了一份照會給英領事, 鬧了笑話。
4.        7回是窮候補薛務齒【薛無恥】得知畢珠嗜鼻煙, 把家中僅餘的小半瓶鼻煙上獻, 得了一份湖口鎮厘局委員的差使。畢珠把趙布義【趙不義】和桑良蜻【喪良心】薦給薛務齒。趙布義能辦事, 桑良蜻妒忌而暗中抓他的把柄, 暗中找到趙布義舞弊私放商船的證據。趙布義後來搜集了足夠證據, 到省城狀告委員用人不當, 查明是瘠公肥己, 薛務齒結果是卸任了, 桑良蜻早已則遠颺了。桑良蜻共獲六千多兩銀子, 匯到蘇州票號, 原以為跟表兄梁豐合股做點賣買, 結果錢給全騙光了。
5.        8回由桑良蜻在蘇州的遭遇, 草草作結, 轉到該地安富錢莊薛富仁跟藏為富、嵇少齋和呂金城合資開「年利道」錢莊, 由鄭善昌管事。敘述者把鄭善昌說成「獐頭鼠目, 擠眉弄眼」, 「年利道」倒閉了, 查明是鄭挪用款項, 捏造花戶, 鄭善昌也給送究官辦。事情了結後, 鄭善昌捐了一個縣丞, 分發到山東, 於是有第9回河工的故事, 此處不贅。
6.        10, 是白盡忠遭革職後到處遊玩, 先到清江浦, 但途中遇雪, 向會看相的店東的請教, 在清江浦上船後, 沿途遊覽山水, 在杭州附近的平山堂經過「算學堂」, 通過白的視點, 描述了「算學堂」上課時的情狀, 以及與那位教習何志雲所展開的一場答問。白盡忠離開揚州後, 又到了鎮江的金山, 遇上勢利的和尚, 最後返回嘉興府原籍, 且當了山長, 然後展開嘉興縣老爺安尊榮(名福)的故事。故事包括審理王小二控訴賈鄉紳謀害妻子的案件, 利用家裡開票號的方便來鬻官, 調解了徽州府的教案並獲委為洋務局總辦, 在調太平府知府署理首府時向當塗縣老爺張長懋要錢, 出現了小誤會的插曲, 到第12回就是安尊榮的家庭故事。
7.        12回共有兩個情節, 一是安尊榮與家中兩個丫頭的私情給太太知道了, 結果那兩個丫頭給太太狠狠的打了一頓, 並且賣到了上海; 她們在上海贖身後自立門戶, 取名「江蘇候補道安公館」, 在嫖界名聲很大, 甚至登上了《遊戲報》, 害得安尊榮花了一千兩銀子把公館的牌子買回拆去, 結果是花錢買牌子一事又給登了出來, 安尊榮自是沒趣, 且遭參, 並停委十年, 最後更一病嗚呼。另一個情節是安尊榮在上海把侄兒帶回, 並過繼。這位侄兒名伏世人【勿是人】[28], 只會花天酒地, 後來了官, 分湖南知縣, 因巴結得好, 獲輪署寧鄉縣。
這篇小說情節的發展, 主要經由人物的進場和出場, 以及人物本身的活動(如朱紫桂回鄉, 官員給派往某地任職, 白盡忠到各處遊覽)而帶動的。小說中的角色, 除了本身所負載的意義以外, 也起著連接故事的作用。
  陳平原曾指出這篇小說的首三章, 在布局上頗為緊湊, 原因是以一人一事貫穿小說[29]。這篇原是以連載的方式在報章上刊登, 雖然已不是以講述為目的, 但明顯仍有章回小說那種“看官”、“這是後話不表”、“欲知後事如何, 且聽下回分解”一類的套語。傳統說書人以第三人稱鋪述故事, 敘述者有全知的權利, 固然有利於作者在小說中直接向讀者交待一切事情。如第5, 馮耀祖署事所得的七千兩銀子, 全給馬友德虧空了, 湯銘新要派人來討付先前的債項, “看官, 要曉得馬友德剛走, 湯銘新就到, 天下的事斷沒有巧到這樣的……這都是湯盤新的陰謀, 此處表明”(《中國現在記》, 52)。這是敘述者直接介入, 向讀者說明欺詐的具體細節。又如第6回“撰照會監司誤一字”的情節, 敘述者在第7回開首即表示“官場裡都曉得這鷹洋是墨西哥的錢, 要寫‘鷹’字, 不能寫‘英’字, 從此倒分辨明白了”(《中國現在記》, 66)。又如借小說中的主角內心的獨白來交待事情原委, 文大人到了山東查辦河工, 見撫台及藩台等人全無行賄的模樣, 心裡想道: “我已經到了十天了, 樣樣事情都是開弓不放箭的辦法, 難道他們還看不出來? 又難道他們一點弊端沒有, 不怕我查個水落石出麼? 但是我在京城多少年, 才熬到這個差使, 外面看起來也還不壞, 若是一定認真, 于皇上家也不過省下兩三萬銀子, 這一省的官, 大大小小不知要壞掉多少, 于我還是無補。只要他們曉得我的用意, 看貨還錢, 大約也就夠我下半世用的了。況且保存了這些人的衣食, 也是我莫大陰功……”(《中國現在記》, 104)。這裡可以看到的, 敘述者減少了自己的干預, 讓讓人物直接向讀者抖出自己的疑惑。
  第4回“遇明師鄉兒登第”部分, 敘述者借朱寬跟馮有志的對話, 解釋了何謂“制藝”, 花了點筆墨, 用意當然也是要給讀者解釋清楚。又如第1, 朱侍郎把勞薪喚回來, 目的似乎也是要向讀者解釋何為“同胞”, 勞薪派老僕送信求貸, 也是敘述者給自己製造機會, 引出“經濟”、“自由權”、“運動”等新名詞。
  敘述者也故意安排一些不識趣的角色, 直接向讀者 / 聽眾點明重心, 如朱侍郎在回鄉途中, 棄坐火船, 結果見不到二太太最後一面, 那個來報訊的老僕, 就是這類角色。摘引對話如下:
老家人道: “老爺倘若坐了火輪船, 也早己到家了。”朱侍郎道: “放屁, 胡說! 你不曉得你老爺是不坐鬼子的洋船的? ”老家人不敢做聲。朱侍郎道: “為什麼少爺不早點寫封信給我呢? ”老家人道: “寫信是來不及的, 除非打電報, 還趕得上。少爺說過, 老爺是最犯惡打電報的, 因電報是外國人的東西, 所以少爺不敢打……想到兒子能夠不打電報, 克紹己志, 將來不至流入歧途, 便也怡然自得。”(《中國現在記》, 18)
讀者也許會明白外國人的東西並非不好, 也不應如朱紫桂般固執。至於朱侍郎以兒子能能克紹己志而怡然自得, 更是滑稽所在, 3回即借朱侍郎兒子不接田紹芬所發的電報, 重申了這個情節(《中國現在記》, 26-27); 該電報的內容是朱侍郎害了大病, 要朱的兒子趕到杭州, 當眾人疑心朱的兒子為何遲遲未到, 這才由朱侍郎道出家規──凡涉洋鬼子的東西都不准用。
  小說中情節較為曲折的, 要算是第9回。鄭善昌代理蒙陰縣, 吩咐家人給自己到省城貼歌功頌德的紙頭, 山東撫台原也以為頌聲四起, 由於條子多刻了“印刷人”和“版權所有, 蒙陰縣本署”等字, 鬧了笑話。由於事情被揭穿, 撫台派楊謙往查,楊謙因得不到好處, 於是把所查到的事情如實稟報, 鄭善昌改代為署的希望落空了, 幸而鈕道台跟他求情。鄭善昌為報此仇, 於是再派人在撫台面前演一幕監生送旗傘的把戲, 又借鈕道台進言, 說楊謙詐錢不遂, 捏造事情, 謊騙撫台, 後撫台問明楊謙是否曾向鄭善昌借錢, 楊謙也如實承認確有其事, 事情因此演成楊謙詐錢不遂誣蔑鄭善昌(《中國現在記》, 96-101)
六、小結: 社會的惡現象
  今天重讀這篇小說, 其中一個價值, 可以說是它再現當時的社會。文學經常以“惡”作為描寫的對象, 而表現的方法一直隨著歷史而改變。當人們關心共同體的命運, 自然會表現決定共同體存在與否的重大事件[30], 晚清小說的作者也仿彿如是。
  縣官和道台的衙門, 是清政府權力的一種象徵, 但這個象徵, 已是可以用金錢買賣, 問題只在於一個價錢, 以及官員之間的關係。整篇小說, 其實也充斥著如何捐官、候補、補實[31], 相對於一些循科舉正途選士的官僚制度, 這是一種惡的表現。另一現象是吸食鴉片, 尤其那些當官的, 借湯盤新道出: “這鴉片煙不但能提精神, 並能寬胸化積, 除濕消滯, 活血止瀉, 種種的好處, 一言難盡。惟獨做官的尤不可少, 終日裡忙忙碌碌, 等到閑了下來, 或是身體疲倦, 抽上幾口, 頓時氣爽神清, 不覺勞乏, 實在是無上的靈丹”(《中國現在記》, 41)。第8回那位長洲大老爺, 就是因為未過足煙癮, 昏迷不醒之際遇上桑良蜻攔路喊冤, 所以先給他打了四十大板, 直打得桑良蜻呲牙裂嘴。其他如安尊榮等官員也是吸鴉片煙的。
  “貪詐”是另一個晚清社會的惡現象。“貪”這個主題, 差不多貫穿了整篇小說, 上下各級大小官吏, 做官太太的, 給人過繼的伏世人, 小說更借貪來推動情節的發展。抽厘原是助餉, 但司巡的人員卻私通自肥, 所以桑良蜻的下場也是活該的。胡安邦的太太, 認為當太太的也應有錢, 硬要鄉民遞“呈子”和批“呈子”各收五百錢, 合共一吊錢。這道諭帖被鄉民撕去, 並往省狀告, 幸好胡安邦老早派人先帶了一千兩銀到省向道台畢植本疏通。又如候補縣丞黃元吉向知府鈕樹德太太納賄, 獲得繩廠的差使, 朱有星巴結鈕樹德的姨太太, 也得了一份收支的差事。小說中過繼給安尊榮做兒子的伏世人, 最後把安尊榮的身家吃掉, 且在字裡行間, 極盡挖苦, 如伏世人給人簽的借據上就寫著“靈前鼓響, 本利清還”(《中國現在記》, 135)。小說中受騙的具體人物有兩位, 一是馮耀祖, 另一是桑良蜻, 但桑良蜻也是活該的。即使是出家人, 敘述者也不放過, 在第11回即添上“山僧勢利”的一幕, 倒是桑良蜻的際遇, 敘述者卻補上一筆, 說“蘇州人秉性是最良善的”(《中國現在記》, 79), 給了他一點盤纏回家。嗜賭是小說中的另一情節, 6回的洋務局總辦畢珠閒來無事, 就是在局裡打麻將(《中國現在記》, 63); 8回的鈕樹德知府是另一極好的例子, 鄭善昌為著奉承他, 串通他的家人, 打牌時站在他背後打暗號, 故意讓他和牌, 他當然也就獲得一份料廠的差使。《汪穰卿筆記》載: “閩人或為句曰: ‘三鳥害人鴉雀鴇’。鴉為鴉片煙, 雀謂麻雀牌, 鴇則指妓也”[32], 這些都是使人耽於逸樂的麻醉品, 都相當於惡的表現。
  《中國現在記》取名“記”, 大概也有把已發生之事情記錄下來的意味。由於上海租界的存在, 作者自身的安全得以保障, 而文人毋須倚賴科舉謀士, 從事報業和小說創作也可維生, 自然萌生以己之力改變社會的思想, 而這種描述惡的文學, 也一下子給引發出來, 形成譴責小說的繁盛的局面。晚清的譴責小說, 也許就是在這個前題下產生的。







"A Study of Li Boyuan's The Present of China" (論李伯元《中國現在記》), Jiuzhou xuelin (九州學林), vol.2, no.1 (Spring 2004), pp.13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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